《缠冰》归梨

1、缠冰

　　早秋的清晨，上海市中心写字楼笼上一层白凉的雾。

　　透明的玻璃窗内，办公间的墙是暖黄调的，柔和的灯光，艺术感的墙画，无不透露着良好的设计品味。

　　苏易单手撑头，努着嘴夹着一只跳跳虎图案的水性笔，又细又直的腿在椅子上荡来荡去，向来欢天喜地的脸此刻却是一片愁容。

　　她的桌上，摆了张画风精美的贺卡。

　　就这样发了好久呆。最后放下笔，重重叹了口气。
　　完了，她没救了。

　　将近十点半。

　　办公间的人都陆续起了身，坐在苏易旁边的乔瑄双手撑开椅子，收拾了下东西抱起笔记本，走过来食指轻敲了敲苏易的桌面：“易易，走，该开会了。”

　　苏易一脸愁容，认命地起身，随大家向会议室走去。

　　这是家专门设计贺卡的公司，她们部门一共七个人，除了总监Lisa外，还有两名策划、两名写手、两名设计师。

　　最近那名女设计师因为怀孕在家休产假，所以这段时间把思齐给忙疯了，但是幸好，新的设计师据说明天到公司。

　　新设计师应该是Lisa那个有钱圈子的人，刚从国外回来，世界顶尖艺术学院毕业，专业能力强，履历丰富，Lisa求了好久人家才同意来上三个月班。

　　众人在偌大的会议室等了会，Lisa就踩着细长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推开门。

　　普通人上班是为了谋生，Lisa上班纯粹是出于兴趣，每天到公司像参加时装秀一样，LV、Chanel各种奢侈品牌衣服包包不带重样的。

　　虽然是个名副其实的有钱人，但Lisa没有一点架子，还时常请大家出去玩，所以她们部门氛围一直很好。

　　Lisa手里拿着沓资料，刚进来，就笑容满面地对苏易说：“真不愧是我们易易，上个月的销售报表出来了，你写的那组暮夏主题的贺卡，卖了两百万张呢！又打破了我们的销售纪录！”

　　作为一名贺卡写手，苏易的工作就是为贺卡写上富有创意的祝辞。

　　按理说，文字是很玄乎的东西，落笔之后不同人难免看法不一，但是苏易却像开了金手指似的，任职以来只要是她写的贺卡，每每都能卖出耀眼的成绩。仿佛她的文字就是市场的评判标准。

　　如果是以前，苏易肯定会眉飞色舞地收下Lisa的表扬，两根手指比到太阳穴的位置，做一个夸张又搞笑的salute手势。

　　但现在，她只能苦笑着点头随便“嗯嗯”两声。

　　仍然沉浸在销量破纪录的喜悦中，Lisa步伐欢快地坐下主位，朝负责策划的小枫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开始。

　　这场会议主要就是对下一轮发售的贺卡进行选题，然后配置项目人员。

　　听完小枫的发言，Lisa满意点头：“可以，以异地恋为主题打动当代都市情侣，听起来挺有市场的。”

　　她转过头，笑容亲切地看着苏易，仿佛在看一只国宝大熊猫：“易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参加这个项目？”

　　“让乔瑄来吧，我还在忙上周的贺卡，顾不过来。”苏易紧张得快要冒汗了，赶紧双手摆了摆，找个借口推脱掉。

　　她完了，她真的完了啊。

　　自从她和李焕泽分手，她就再也不是那个文思泉涌妙笔生花的苏易了！虽然不想辜负Lisa的信任，但是现在的她一句话也写不出来。

　　“好吧。”Lisa表情有些失望。“乔瑄，你来负责文字部分。至于绘画，我知道思齐最近工作多忙不过来，好在明天我们的新设计师就入职了，让他负责就好。”

　　出了会议室门。乔瑄揶揄地用手肘撞了撞苏易。

　　“易易，你怎么不参加这个新项目啊？新设计师可是国外回来的，年纪轻轻就拿了各国视觉设计大奖，而且人还长得超帅，你不是迷恋帅哥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么，怎么不趁这个机会多接触一下？”

　　苏易原本情绪还很低迷，听完这话一下子不服气起来。

　　她脸粉扑扑的，一双清澈透亮的杏眼鼓得圆溜溜，像公园里吃不到叶子的生气小鹿：“我哪里是丧心病狂，不就是跟着人家走了两条街吗？”

　　“而且就你们那眼光，我要是还相信你们，我就在公司门口表演胸口碎大石！”苏易举起手在空气中张牙舞爪。明明是可爱纯洁的脸蛋，行为却一点不顾形象。

　　苏易的确痴迷帅哥，但是她眼光挑剔，之前思齐入职的时候，她们一群人也和她说有个绝世大帅哥要来，结果她满心期待跑去看，就是衣品好些身材好些的七分帅哥而已嘛。

　　经历了莫大的失望后，她再也不相信职场上能遇见帅哥了。

　　午休时间，苏易离开办公楼。

　　她公司的地段好，附近全是繁华的商场。

　　街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因为降温，来往的行人都换上了长袖长裤。

　　苏易穿了件高领的白色毛衣，收着下巴用手捂住领子，半张脸都陷进毛衣里，只露出一双幼圆如杏核般的眼睛。

　　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小资格调的餐厅，周洛雅已经在那等着她了。

　　洛雅是她在这座城市最好的朋友。两人都在附近上班，中午便常常约在一起吃饭。

　　看见好友，苏易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全身软趴趴的，一脸丧气：“小雅，完了，我觉得我可能要失业了。“

　　“你那症状还没好啊？李焕泽那小子也真是的，放着你这么好的女朋友不要，跑去和那些个妖艳贱货在一起，真是脑子被猪吃了。“

　　洛雅替苏易打着抱不平。她的目光停留在苏易身上。粉扑扑的鹅蛋脸，皮肤嫩的可以掐出水来，灵动的小鹿眼又大又圆，眼神清澈得像一汪山泉。

　　单看外表，长相清纯的苏易绝对能完胜李焕泽身边那些妖艳贱货，但是也不知道苏易这性格怎么养的，老是做些冲动浮夸的事情，李焕泽不止一次抱怨她没情趣，也许这便是两人分手的原因吧。

　　洛雅拿起一杯咖啡，挨着沙发，语调悠悠：“要我说啊，你这是因为单身而灵感枯竭了，只要谈一场恋爱就能重回巅峰状态。“

　　苏易原本还垂头丧气地搅着咖啡，听完瞬间抬起了头，圆圆的杏眼亮得若有漫天星光：“对啊，你说得对，一定是这样！”

　　——但很快，她又蔫了下去。

　　谈恋爱哪有那么容易，她眼光那么高，这年头的帅哥又稀缺得像濒危动物似的，让她这种骨灰级颜党完全没有恋爱的欲望啊！

　　苏易再次愁眉苦脸地垮下肩膀，整个人像角落里没有阳光照射到的苔藓一样死气沉沉。

　　简单用过午餐，洛雅便急匆匆回去应对甲方爸爸的需求。苏易被工作的事烦得不行，不想回公司对着贺卡发呆，便赖在餐厅，撑着脸，看着窗外的风景。

　　绿树遮掩下，街角的橱窗亮着昏黄的灯。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灰扑扑的，毫无新意。

　　而那一刻，蓦然地。

　　苏易的目光被街道上一个气质冷冽的男人吸引。

　　远远望去，那人皮肤冷白，个子很高，穿着件厚实的黑色毛衣。

　　走近了些，看清他完美精致的五官。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眉眼却是冷淡的。鼻梁高挺，薄唇。骨骼像美工刀精心雕刻出来一般，冷艳又桀骜。

　　男人手指骨节分明，夹着根烟，吸了一口，懒懒吐出个烟圈。

　　红灯亮起，他停在斑马线前，高大的身影漫不经心地倚着杆子。

　　苏易呆愣愣地看着男人，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仿佛要从胸腔蹦出来。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人中遇见你。
　　在那个阳光不灿烂的下午，在那条亮着昏黄橱窗灯光的街道。
　　那一眼，是一见钟情。

　　苏易的脑海忍不住想，这个男人莫不是老天爷派来救她的吧，不然怎么会在这时候，让一个这么完全契合她审美的男生出现在她眼前。

　　绿灯亮了。

　　男人立直了身子，身形挺拔地穿过斑马线，眼底是漆黑而冷漠的。不为任何人停留。

　　丝毫没有给餐厅玻璃窗后的苏易一眼。

　　抬脚，转弯。
　　马上就要消失在苏易的视线中。

　　苏易回过神来，起身火急火燎地推开餐厅的门追上去：“喂，小兄弟！”

　　她原本是犹豫过应该叫男人什么称呼的，叫帅哥显得太轻浮，叫小伙子又太土味，眼看男人越越远，便脱口喊了句“小兄弟”。

　　反正他看模样也才二十五六岁，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样子，叫一声小兄弟应该没出差错。

　　终于追上男人，她小喘着气，拦在男人面前。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害羞，她的脸涨得通红，原本清丽的五官带上一抹娇憨。

　　男人停下脚步。视线轻扫她一眼，又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仿佛只是被空气挡住脚步。

　　被男人不带感情的一瞥看得心虚，在早秋的气温里，苏易秀气的额头都急得冒出几滴汗珠。

　　主动搭讪男人这种事她之前就没做过，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开场。她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正愁不知道说什么，视线却突然发现男人手腕上戴着的黑色桃木手串。

　　“这个！”她灵机一动，指了指男人的手腕。“小兄弟平常喜欢收藏古玩吧？我是个古玩店的老板，手里的好货可多了，要不咱们加个微信好友？”

　　李焕泽也喜欢古玩，为了给他送生日礼物，苏易加了很多卖古玩的老板，了解不少，伪装起来倒不是难事。

　　苏易张着那双水灵灵的杏眼，有些湿漉漉地看向男人，眼尾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男人懒懒站着，手插着兜，另一只手夹起烟又吸了口，吐到空气中。烟上那点猩红给他本就昳丽的五官增添了几分野性。

　　苏易注意到他修长分明的手指上戴着一个黑色尾戒。

　　尾戒象征什么来着，享受孤独，不婚主义？苏易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枚戒指，越看越觉得这男人帅得让人心痒。

　　烟雾缭绕在两人之间。鼻间是烟草味，还有男人身上淡淡的佛手柑香。

　　等苏易说完，他没回答，充耳不闻般，夹着烟绕过她继续往前走，从身边带过一阵冷冽的风。

　　苏易在原地愣了两秒，没想到男人如此不近人情，一点反应也不给她。但谁让他长得好看呢，好看的人有些个性倒是更吸引她了，于是她再次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

　　“小兄弟，你别不理我啊。”苏易的表情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比路边的小野猫还要可怜。

　　她跟着男人并排走着，眼里的渴望炙热而强烈：“这年头谋生很不容易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露宿街头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加个微信呗？”

　　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苏易深谙各种小说电视剧话术，想到自己即将痛失饭碗的凄惨遭遇，十分顺口地蹦了句台词出来。

　　阳光寂寥，路边的绿树还遮掉了大部分。工作日的下午，行人也稀稀疏疏。

　　季洋手里夹着根烟，懒散地走着。眉眼漆黑，没有一丝情绪，好像身旁并无一个聒噪的女人。

　　苏易的全部目光都集中在这个精致冷艳的男人身上，完全没注意到拐角处疾驰而来的一辆自行车。

　　“哧——”

　　长长的刹车声。

　　转过头，一辆自行车险险地停在离自己半米的位置。

　　穿着蓝色校服外套的十四五岁少年，单脚撑在地上，嘴上骂骂咧咧道：“这年头大街上谈恋爱的人能不能长点眼睛啊？你们是不是觉得在医院约会更有意思？”

　　说完未等苏易反应过来，又黑着脸骑上单车急匆匆离开。

　　差点被自行车撞上，苏易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想到刚刚少年的话，她又害羞地低下头，抠着手指扭捏道：

　　“对不起啊小兄弟，我不是故意让别人误会我们是情侣的，虽然，我很乐意这是真的……”

　　等了半天不见反应，苏易迷茫地抬起头，才发现身旁早已没了男人的身影。

　　远处一阵风吹过，落下一片萧瑟的叶子，正如她萧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