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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绣荷包情赠与何人,两妙人命运却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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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好天气,北京最美的秋季。唐小婉躺在假山后的草丛中望天,她刚发现这个好地方,偏僻安静、鲜有人至,看着一朵朵轮廓清晰的云像又大又肥的白羊,在湛蓝色的天空中悠闲地且走且停,感觉难得的安全舒适。
获悉家中的变故后,唐小婉活得很辛苦。悲痛却不能形于外,惶恐却不能与人言,一度想“死了也好”,忐忑不安地过了几天,见府里没人再提起,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来。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同样的事情,遇见好人,如苏嬷嬷,会往好的方向走,反之亦然。
可世界上绝大多数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普通人,如李嬷嬷。苏嬷嬷一句“我那没福的女儿”,令她想起自己夭折的两个孩子,便对唐小婉生出了分怜惜,正是这分怜惜让她选择了缄默,没有再加重唐小婉的苦难,让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对唐小婉始终保存一丝善念。
“咕咕”肚子发出抗议。“酉时了吧。”唐小婉轻轻揉了揉腹部想。饥肠辘辘的肚子却“咕噜噜”叫得更响了。“谁?”断断续续地呜咽声骤停,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有点不安,有点严厉。知道藏不住了,唐小婉歉然地坐起身来,却只瞥见匆匆离开的白色背影。纯白丝绸质地金团花箭袖,无提花暗纹,蓝色马蹄袖镶金色缠枝藻叶花纹,天蓝色三镶白玉腰带,呼应青面白地缎子小朝靴。
“是哪位贝勒吧?”唐小婉看着似曾相识的背影疑惑,想着“一定遇到很大的伤心事。”原以为是个受了委屈的仆从,那么压抑地哭泣,悲戚的让唐小婉一会儿想站出来好言宽慰,一会儿又想听之任之,让他把不快都宣泄出来,犹豫着,渐渐觉得就这样不为所知地陪伴着他,直到所有不快乐都被眼泪带走就好。
“结果还是打扰了他。”唐小婉遗憾地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籽儿和灰尘,直奔苏嬷嬷处。
今天,苏嬷嬷格外不同。一大早花了许多时间梳妆,香粉敷面,朱红点唇,头上擦了厚厚的头油,一丝不乱,最费工夫的是那两条弯眉,高矮、长短、粗细,连弧度都要左右完全一致。打扮好后,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让刚刚看着都辛苦的唐小婉由衷地羡慕起来。
教了会儿女红,苏嬷嬷就塞给唐小婉包吃食,遣她出去玩了。进府两月余的唐小婉知是王侍卫要来,也不多话,欢喜地挪动小短腿就跑,急的苏嬷嬷忙在身后喊“规矩,规矩”。
苏嬷嬷也是个可怜人。原本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三年前,丈夫刚得了提拔与同僚喝酒庆祝,回家的路上竟掉进护城河淹死了,一年前女儿又得了怪病,将家里的银子耗得七七八八后也去了,如今只剩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寄养在哥哥家,半大的男孩在舅舅身边学了些恶习,见面只知道要钱用,与她不是很亲。
正是因为这样吧,苏嬷嬷对聪明贴心的唐小婉分外地好。教规矩活计时,恪尽职责、一丝不苟,平时又忍不住宽容放任,希望她代替女儿享受些快乐。作为贫苦人家的幺女,自小已学会克己忍耐的唐小婉,到她身边后,属于孩子的天性才慢慢释放、恢复。唐小婉也极喜欢苏嬷嬷,左一声脆生生的“姑姑”,右一声甜丝丝的“姑姑”,唤得孤零零的两个人真跟找到亲人一般。
王侍卫是苏嬷嬷的相好,每月初一、十五来看姑姑。唐小婉遇见过一次,府中侍卫打扮,身板挺直,体格健硕,长了个敦厚样。“可惜嘴长得不好。”唐小婉想,“父亲说过,上唇主情,下唇主欲,双唇厚薄要差不多才好。”父亲故去后,唐小婉不时想起父亲和父亲的话,虽不全懂,也觉得王侍卫的下唇比上唇厚了许多并不好看。
“姑姑喜欢就好。”唐小婉摇摇头甩掉父亲的异端邪说。每次王侍卫来,姑姑都会备上好酒好菜,连续几天神采飞扬,让人看着就想跟着一块儿高兴。整天听苏嬷嬷和一些年纪更大的老嬷嬷话家常,说些什么“但凡有一点亮光,也不会怎样”的话,唐小婉时常觉得自己很懂这个世界,偶尔想自己可能随时会死,然后就惶恐地起来,偷偷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
今天,苏嬷嬷的心情也非常好。唐小婉回来时,姑姑正低着头,一边哼着民谣,一边绣着荷包,“格格格格屋里猫,背着额娘绣荷包,绣对蚂螂轻点水儿,绣对蝴蝶翅膀摇,绣对紫燕屋檐落,绣对鸳鸯水中漂。一朵花心儿刚绣好,就听有人窗棂敲。不用敲,知道了,这就给你送荷包。”
唐小婉自己寻了些吃的塞入口中,吃饱了就爬上炕,盘坐在苏嬷嬷身边,拿起针线活却不做,只微张着小嘴看着苏嬷嬷发呆。“姑姑好美啊!”姑姑一直是美的,尤其是眼睛,不笑的时候像桃花,笑的时候像月牙,瞳仁黑白并不分明,看人时有种迷离的感觉。今天的姑姑尤其美,脸绯红着,眼睛水汪汪的,四周也略带红晕,眼神似醉非醉,仿佛揣着不尽的情意欲说还休,令人有朦胧奇妙的感觉,仿佛会被吸进去。
“小呆瓜,还不赶紧干活。”苏嬷嬷拿起针线板子,轻轻敲了一下唐小婉的头,嗔笑着抢过唐小婉手中的荷包,黑土布上绣蝴蝶莲花,取意“幸福连年”(蝴蝶为满族吉祥物,寓意幸福美满),边看边指点道:“针脚太大了,这里歪了……”复又心情极好地歪着头问,“这么丑的荷包,小婉要送给谁啊?”旋即补上一句,“一定送不出去。”
“气死人了,姑姑的心情好的可恨了。”唐小婉恨恨地想。这是她第一次绣荷包,吃了苦,也用了心,听不得别人说不好。“送冬儿,冬儿最好了。”唐小婉嘟起粉红的小嘴,气鼓鼓地答道。冬儿也是府里的丫鬟,比唐小婉大一个月,也早进府一个月,由一个身份低些、性格绵软的嬷嬷教养,性格开朗直爽,与唐小婉处的极好。
“那可不行哟,荷包要送男孩子。男孩儿收了荷包后就会对小婉好。”姑姑又笑着说。“是么?”唐小婉抬起头,看着姑姑还是笑嘻嘻的,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拿自己取乐,疑惑着决定,“还是宁肯信其有吧”。
于是荷包绣好后,唐小婉就到处溜达着找送荷包的人。府里的太监不行,姑姑说他们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侍卫哥哥也不行,他们很多人都有好看的荷包了,少主人们的伴读唐小婉也识得几个,“他们总欺负我,扯我的小辫儿。”唐小婉想起新仇旧恨,用力地摇摇头,发觉荷包可能真的送不出去了。
被扎红的手似乎依然隐隐作痛,想着初学女红的艰辛,不觉坐在后花园背人处唉声叹气起来。假山后她很豪气地让给穿白衣服的贝勒了,“他是那么伤心。”唐小婉想。直到听见墙边传来悉悉索索奇怪的声音,好奇地走过去才发现草后竟然有个不大的狗洞,片刻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从狗洞中钻了进来,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糟了,糟了,今儿玩的太晚了。”
“站住。”唐小婉叉着腰喊住正要快跑着离去的男孩儿,看着刚刚发现她的男孩疑惑地望着自己,一时竟想不起为什么喊住他。“那个……那个,荷包送你。”唐小婉把荷包硬塞到男孩儿手中,怕他不要,又举起千疮百孔的手,郑重地声明道,“我绣的很辛苦的。”到这时才看清男孩的样子,较普通人家稍好些的衣着。“是个伴读吧。真俊啊!”唐小婉暗暗地想,音量也逐渐变小了,最后只变成含混的喃喃之语“很辛苦的”。
“我收下了你可不要后悔啊!”男孩儿将丑丑的荷包系在腰带上,挥挥手,飞快地跑了。“后悔?”唐小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大摇大摆地回姑姑处显摆去了。翌日早上从睡梦中惊醒,才想到后悔的理由,“他不会是女孩儿吧?长得那么好看。”
事实证明,唐小婉多虑了,脏兮兮的男孩竟然是老敬亲王的长孙——爱新觉罗·应天——天贝勒。而唐小婉正是因为这一面之缘,几天后被要去了做贴身丫头。这于王府是极少见的,按理说王府未来继承人的贴身丫头应该是各位福晋会同长史、管事、嬷嬷共同商议决定的,应是相貌、品德、才能各方面都是百里挑一的。
“至少更年长些。”初时天贝勒的生母大福晋是不同意的。唐小婉只有八岁,人又长得小,看着都奇怪“究竟是她照顾天贝勒,还是天贝勒照顾她。”做母亲的终拗不过孩子,最后还是将唐小婉与了天贝勒。说来也奇怪,自己的孩子自己是最清楚的,天贝勒性格随和也善变,没在什么事情上较真过,偏偏这件事犯了执着。
大福晋原还有些怅然,“是不是孩子大了知道男女之情了?”看见唐小婉小土豆一般的个头,一会儿因为天贝勒“小碗儿,小碗儿,装饭不多,脾气不小”地气人恼了,一会儿又因为他递来了什么稀奇物事儿,或仅仅是一块糕点、几句话就好了,倒也为王府增添了许多欢乐,就想是自己多虑了。
“两个孩子可能是有些缘分吧。”这么想着找人一算,八字竟真是合的。“相辅相生,互为贵人。”爱研究些命理、迷些鬼神之事的弟弟宏昼也摇头晃脑地说。大福晋想想觉得儿子溜出去玩的次数少了,读书更认真了,更聪明懂事了,身体也更结实了……好像唐小婉真带来、还将带来无穷的好处,就待她也与别人不同了。
单从这件事儿就可看出,世间的事情怕的就是一个“想”字,想着想着就添枝加叶和本来面目不同了。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苏嬷嬷那边就没这么幸运了。府里的一个首领太监仗着主子宠爱硬讨了苏嬷嬷对食。“姑姑”听到消息时绝望的样子唐小婉一辈子也忘不了,像失足落水的人拼命地向水面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能慢慢沉入湖底。多少年后,清王朝已覆灭,接替它的民国也不在了,唐小婉想起这事,仍会恨恨地说“王爷老爷给人立规矩,怎知这些人才是最没规矩的”。少有地尖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