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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恩情薄鸳鸯成怨偶,唐秋梨更名唐小婉 ...

  •   “啊,啊,啊……”“咿,咿,咿……”

      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十,天刚破晓,北京南城的一个脏乱破败的大杂院中,刚劲浑厚、清丽婉转的“啊”、“咿”声已交替响起,打破了晨的宁静。“东屋的两位伯伯又开始吊嗓了。”八岁的唐秋梨躺在炕上静静地听着。唐家刚搬来不久,与邻居们还不太熟。

      翻了个身,借着晨曦,发觉母亲的位置是空的。母亲一直起的早,今天只是格外早些。

      大哥秋茗也醒了。十一岁的他,还不如寻常七八岁的男孩儿高大,性格安静,长得像根没吸足水的豆芽菜。因为不足月出生吧,自幼身体不好,晚上常发热,所以挨着母亲睡。此时,秋茗正深吸慢呼地轻声念着,“出东门过大桥,大桥底下一树枣,拿竹竿去打枣,青的多红的少,一个枣两个枣三个枣四个枣五个……”秋梨知道这也是在吊嗓。自从住进来,大哥就对京剧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这个院儿是个典型的大杂院,大院套小院,共住了十户人家。秋梨家租了最小的房间,进门就是一盘炕,灶台搭在屋外。其余九户人家,除了唱戏的两位,都是天桥下谋生的艺人。

      拉洋片的,口中镶了颗“大金牙”,每天用小车推着个大柜子和几条板凳早出晚归;满脸麻子的,说唱数来宝,吃饭的营生是两片羊胯骨和一张巧嘴;说相声的,艺名“穷不怕”,落拓不羁,常说些针砭时弊的话,脸上表情丰富;耍中幡的个子不高,全身肌肉虬结,他的幡面与众不同,上横书“就都王小辫”,竖写“以武会友,晃动乾坤”;练气功和摔交的“沈三爷”,最拿手的是“双风贯耳”和“胸前开石”,兼卖大力丸;顶碗的是个光头,头顶十三只金边细瓷碗还能弯腰练出几个花样;砸石头的,人称“常爷”,能空手劈鹅卵石,忒厚的城砖,一指头下去一个窟窿,两指头下去两个窟窿;离大门最近的屋子住了对儿小夫妻,男的俊,女的俏,艺名“赛活驴”,男人脚上绑着驴蹄儿装成驴子,女人手拿扇子坐在他背上表演。

      父亲唐克育是极鄙视这些邻居的,私下里叫他们“下九流”,秋梨虽年幼也知道不是好话。唐克育每次进院都会先咳嗽两声,然后再端模做样、趾高气昂地踱进来,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仿佛是什么大人物。“其实什么也不是。”秋梨在心中嘀咕着。她不很喜欢父亲,每次父亲回来,家里都不得安生。

      二哥秋檀正肚皮朝天地熟睡着,四肢大张,把父亲的地儿都占了。“好在他不常回来。”秋梨想。只要身上有钱,父亲就不会回家。爬树、打鸟、捉蟋蟀……顶顶淘气的二哥反而更像家里的男人和主心骨。

      十岁的秋檀,个子不高(唐家的三兄妹个头都不高),人黑瘦,眉骨颧骨突出,眼神坚定精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顽主,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规矩。母亲高兴时叫他“宝贝儿”,心情狱卒时骂他“孽种”。秋梨有些羡慕二哥,却不知羡慕什么。

      母亲和大哥都是冷清的人。这两份冷清又不同。大哥的冷清像清晨的寒露,不温暖也不冰人。白净的人儿雾一般浅淡着,仿佛转瞬即逝,直教人想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搬到他面前,只讨他个“高兴”。母亲的冷清则像口古井,或一眼枯了的泉。丢块石头下去,再丢块石头下去,也不过是一抹微澜,令人无力又无可奈何。

      幸或不幸,母亲是教养极好的,除了偶尔骂二哥几句,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不发脾气。父亲扯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时,不发脾气;为人洗衣做针线活,低三下四受人白眼时,不发脾气;家中一口粮都没有了,父亲却抢她的钱,逼她去馆子要两个菜、沽壶酒时,不发脾气……“就是块面团也忍不了的事儿”,她都忍了。“酒鬼”,“无赖”,“不是男人”……母亲从来不骂父亲,只说“嫁了个没用的男人”。秋梨隐约感觉到——邻居说父亲坏话时母亲是高兴的。

      “咳咳。”屋外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在生火吧?连下了几天大雨,柴禾都湿了。”秋梨小大人似地叹气说,熟练地扎好两条羊角辫儿,从秋茗脚下爬过去,将秋檀的短褂盖在他的肚子上,利落地下地帮母亲准备早饭。却不知这是她在家中的最后一顿饭。

      出门只见唱京戏的两位伯伯,粗壮些的那个,正双手插腰,由丹田托住一口气到额咽处,嘴里发出快速的“噼里拍啦,噼里拍啦”的声音,直到气尽时发出“嘭——啪”的断音,如此多次,反复不停;纤细些的那个,长了张小圆脸,眼角有淡淡的鱼尾纹。“年纪应比母亲大。”秋梨暗自揣度,听着他“苦——哇,容——禀”地吟唱着,似断不断、细若游丝、欲断又起……看见的却是他有些嘟嘟的丰唇,觉得“十分可爱”,又“十分好笑”。

      其他邻居也纷纷起了,小院逐渐热闹起来。“面条?!”秋梨凑到母亲身边,看见案板上的食物,惊喜地低叫起来,却总么也想不出“今儿是什么大日子”。虽然量不多、是杂和面的,对好久没尝过正经粮食味儿的她而言仍不啻为一顿美餐。秋梨蹲下身,一边捡取不太湿的柴禾添入灶膛,一边偷眼打量母亲。

      母亲的年龄并不大,五官精致,个头小巧,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看着母亲额头细细的抬头纹、深长的法令和手掌上厚黄的老茧,秋梨想,“母亲年轻时应更美些。”一时间又茫然了,想不出“如何更美些?”母亲本就是极出众的美人儿。

      母亲原名“蒲若英”,本是官宦家的小姐,祖籍苏州。是劫难吧?十三岁时遇见到府中做西席(旧时家庭教师)的父亲。

      某个梅花盛开的日子,一位二十余岁衣着单薄的年轻男子浅笑着走进家塾,紫色棉布长袍已经有些旧了,胸口位置有处不起眼的污渍,仍然顾盼多情,自有一段风韵。“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母亲兀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段描写,以为天上掉下个宝哥哥,轻易地春意盎然了。

      后面的故事很俗套,两个人情投意合,发生了关系。珠胎暗结后,男人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每天做美梦等着迎娶女孩,顺便接管老丈人丰厚的家产。谁知素来和善的“岳父岳母”竟然逼独生女堕胎,“留在家里养一辈子,也不便宜他”。后女孩在男人的怂恿下卷着为数不少珠宝细软与他私奔了,再后珠宝银两一点点用完了,孩子一个个出生了。

      “小嫂子,已经做得早饭了吗?”轻佻的声音。昨天傍晚来过的大爷又来了,换了件宝蓝色的长袍,料子是好的,只是没熨过,配上獐头鼠目的眉眼,显得格外猥琐。“梁大爷这么早就来了。一块儿用些吧。”母亲轻声应答,却并不看他。犹豫了一下,利落地拿起灶台上的粗瓷碗盛好面条,递到他手中,同时道,“以后这孩子就仰仗您多照顾了。”

      那人也不客气,一会儿功夫,呼呼啦啦将让秋梨欢喜了一早上的食物全吃光了。一边吃,还一边咂嘴,称赞道:“小嫂子的手艺真好,这样的粗食儿,也做得有滋有味。”时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亲,时而眼珠滴溜溜地乱转。母亲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来,眼睛却湿润了,亲自给秋梨擦了脸和手,将秋梨编好的小辫慢慢解开,又仔细地编好,口中不停地叨念着:“要干净、要勤快、要听主子的话,学会照顾自己……”

      随着母亲的话音,大颗滚烫的热泪滴到秋梨头上。这时,秋梨才将昨晚偷听到的只言片语联系起来,“输了银子”、“白纸黑字地写着”、“死契”、“明早儿来领人”……突然想明白,自己这是被父亲卖了,可能永远见不到母亲和哥哥了,也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儿啊,今天还是你的生日。”母亲将锅中剩下的唯一一根面条,用头已磨损的木筷子挑到秋梨口中,眼泪像一粒粒晶莹地珍珠,在晨光中闪烁着,成串地落下。“作孽啊。”赛活驴的小媳妇儿抹着泪说。其他人都无言地沉默着,这样的事情已经见的太多,不是——早就料到了么。

      “乙未年六月初十。”秋梨被梁大爷带出门后,母亲垫着小脚追上来,喊道。母亲的脚纤小周正,是真正的三寸金莲,平日走起路来,不急不缓地迈着碎步,姿态婀娜,如弱柳扶风,又仿佛真的是一朵白莲浮于洛水之上。

      “可惜跑不快。”秋梨看着母亲渐渐变小的身影,想,终于找出一件可以感谢父亲的事情。本来她也是要缠足的,父亲却搬出梁启超的《天足论》,寻隙与母亲打了几架,终于拖到了现在。秋梨充分怀疑怀疑父亲的动机,同时怀疑父亲是否读过“天足论”(家中是没一本书的),甚至怀疑父亲是否识字。

      兄妹三人识得的字和诗词都是母亲一边干活一边教的。“若识字,当个先生、替别人写写书信都是赚钱的。”秋梨想,便更用心地学习。在这方面秋梨是有天赋的,母亲一面为此为得,一面又告诫秋梨“女子的聪明和才情藏起来才是美的”。秋梨不懂,只知道听母亲的话是没错的。

      梁大爷似想起什么,又掉转头回去,说“早已有个秋梨了,一年前进的府,要有先来后到”。

      “还有别的名么?”梁大爷问,皱着眉摇头,矜着架势,更像位大爷了。

      “小碗。”母亲恭敬地垂首答。

      “小碗儿”是秋梨一直非常痛恨的小名,父亲起的,本意取个贱名好养活。谁知日子一天过得不如一天,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常讥讽她是赔钱货,告诫她不要贪吃。

      “婉约的婉。”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婉,顺也。”

      “好名字。”这位梁大爷明显识字不多,敷衍地应承着,却多说不出来什么。话就此结了。

      “乙未年六月初十,你的八字么?有什么用呢?”直到母亲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梁大爷才大声地讥讽,坏笑着对秋梨说:“你的姻缘得听主子的,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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