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原旧事》夏可追

5、chapter4

　　三年级。

　　顾南原虚岁九岁。

　　如果说“土馒头”是顾南原记忆的“哲学”起点，那么三年级便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大孩子”了。

　　进入21世纪，大概是计划生育的成果在农村也真正发挥效果了，加上“教育意识”的苏醒，家长们开始尽可能地把小孩往镇中心小学甚至县城的小学送。春田小学的入学人数不断减少。

　　这一年，一年级的新生人数不到四十人，在校生总人数还不到两百。于是学校决定每个年级只设一个班。

　　二年一班和二年二班升学后合并成三年级，一共四十九人。

　　穿连衣裙的张老师被调去了其他学校，最后一课的时候，原来二班的许多小姑娘都抹起了眼泪。

　　顾南原还是担任班级的班长。原来二班的班长是一个叫贾嘉晨的男生，同样也还是班长。

　　为了加强两个班级同学的融合，减少不平衡，王老师特别说了两个班长没有正副之分。

　　但是上课下课喊“起立”的人，还是顾南原。

　　“那就还是有正副之分的，顾南原才是正班长，不然王老师怎么不让你们贾班长来喊\'起立\'呢？”女孩子略带得意。

　　“喊\'起立\'就是正班长了？”男孩子油嘴滑舌，“我每天回家训练我们家大黄的时候都会喊它起立，那么我也是正班长咯？”

　　“你们这是强词夺理！小人言论！”

　　“我们是好男不跟女斗！”

　　“好女才不跟男争！”

　　“呸呸呸！”

　　“略略略！”

　　班级里自然地开始有了“派系划分”，大部分女生都支持顾南原，大部分男生都支持贾嘉晨。

　　还有一部分不太关心或者不便公开支持异性班长的同学，自觉地保持了沉默。

　　三年级，是一个很微妙的年纪。

　　较为早熟的孩子可能开始初步呈现发育状态，对于异性也开始产生极朦胧的异样的情愫；但是没人会正大光明地主动向异性示好。

　　不能做女生的“叛徒”。

　　不能做男生的“败类”。

　　但是——

　　男生那边如何顾南原不清楚，不过女孩子这边，大家课间聚在一起时讨论男生的鸡毛蒜皮的时间明显增加了。

　　每次聊完有好感的男生，还要欲盖弥彰地说一句“这个人真的很烦很讨厌。”

　　许多人有了偷偷关注的对象，班级里也会开始传某某喜欢某某这样的闲话。

　　有时候几个男孩子会趁一个女生经过的时候，把对她有好感的那个男孩子故意推过去。无论两个人有没有撞上，女孩子都容易羞得脸红，于是恶作剧得逞的男孩子们就开始快乐地鬼吼鬼叫。

　　班级里最受欢迎的女生，一个是顾佳佳，一个是顾南原。

　　顾佳佳二年级的时候是二班的，外表和性格都是那种典型的文静乖乖女，家境也不错。

　　她皮肤白皙，一头茂密的长发又黑又亮，时而扎成马尾，时而用五彩的细绳扎成小辫子。

　　农村里许多孩子的衣服都很平价，许多人还会穿家长用缝纫机给自己做的衣服。有许多因父母常年外出务工而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孩子，因为老人忙于生计顾不过来或者不太讲究，卫生状况也不太好——有些脸上指甲缝里总是脏兮兮的，有些直接用衬衫袖口擦鼻涕，有些大夏天里一个星期也不知道洗一次澡……

　　顾佳佳的画风就和班上大部分人不一样。她平日里经常穿带蕾丝的小裙子，讲究的小皮鞋；她拥有双层的铅笔盒，拥有米老鼠造型的削笔器。

　　她从不会和很多小孩一样趴在地上玩玻璃弹珠、拍纸牌，也不会像顾南原他们一样在课间疯跑完以后跑去水龙头灌生水。

　　她每天带一个装了凉白开的大水壶，课桌里还放了一包抽纸纸巾。

　　那时候顾南原家里厕所用的还都是粗糙的草纸。大部分同学去学校的旱厕方便时也多是在作业本最后撕两页纸解决，没有人有带纸巾的习惯，或者说，条件。

　　班上一些女孩子对顾佳佳的心态有些复杂，一方面有点羡慕，也很乐意接受顾佳佳偶尔分给她们的带有香味的水果造型的橡皮之类的小礼物；一方面对顾佳佳动不动拿纸巾擦手，对谁说话都娇滴滴的模样有一种没来由的不满，大家跳皮筋的时候也不会主动邀请她。

　　偶尔有女生问安静的顾佳佳要不要一起玩，就会有另外的女生抢先接话：“别找她了，要是把裙子弄脏了，小公主的妈妈要骂的。”

　　大家哈哈笑一阵，就自顾自玩儿去了。

　　顾南原说不上讨厌顾佳佳，但和她也确实算不上合得来。

　　顾南原下课后喜欢和大家满校园跑，和男孩子玩玻璃弹珠，和女孩子跳皮筋，和男孩子女孩子一起玩老鹰捉小鸡、警察抓小偷。

　　因为母亲懒得每天早上给她梳辫子，她上学以后就一直留着利落的短发。

　　顾南原身上那样的公主裙，顾南原也有，还不止一条。

　　但那并不是母亲给她买的，而是顾南原那个只会在每年的过年见到，远在上海的小表姑江如蓝穿剩下给她的。

　　江如蓝是顾南原小姨婆的独生女。小姨婆只比顾父大了十岁，结婚又晚，因此江如蓝也只比顾南原大了两岁。

　　小姨婆每次回老家过年都会给顾南原捎几大箱子衣服过来，还经常会用快递箱寄送玩偶、书籍和文具给她。

　　《小公主》《冒险小虎队》《包法利夫人》《那个骑轮箱来的蜜儿》《呼啸山庄》《鸡皮疙瘩系列丛书》《射雕英雄传》《梦里花落知多少》《名侦探柯南》《聪明的阿凡提》……

　　江如蓝看的书很多、很杂。

　　虽然也喜欢寄过来的衣服、玩偶和包包，但是顾南原最期待的还是书籍包裹。

　　那是课外读物的盲盒，每次打开对她而言都是超乎预料的惊喜。

　　浙江东部小镇的小村庄，虽然也算是跟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但是对于顾南原这样的小屁孩来说，她的世界还尚且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没吃过麦当劳肯德基，没进过电影院，没玩过电子游戏，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跟着亲戚去了趟市里的游乐园。

　　顾南原童年的精神食粮，几乎都得来自于这一个一个从遥远的大城市寄过来的包裹。

　　书上的那一个一个辽阔的世界让她惊叹。

　　她时常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就忘记了时间。

　　成年以后，顾南原出了省，出了国，看了大海，可以自己付费购买裙子和任何想看的书籍；但是那种美妙的心流状态，却再难完整复制。

　　至于衣服。

　　顾南原觉得每一件衣服都很好看。用母亲的话说，“看着就很贵”。

　　虽然是小表姑“穿剩下的”，但小孩子长得快，江家买的衣服又多，那些衣服江如蓝实际上就没穿过几回，有的甚至连标牌都没摘。

　　顾南原每次收到小姨婆亲自捎来或者寄过来的衣服，内心都有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小表姑江如蓝的家教良好，从来没有在顾南原面前流露出轻蔑或傲慢。

　　顾南原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去江家拜年，小表姑江如蓝还会亲亲热热地搂着她，把自己的玩具和漫画书都搬出来给顾南原玩。

　　江如蓝是真的觉得这个小侄女可爱。

　　可是，顾南原内心却有些抗拒这份盛情。

　　除了贴身的内衣裤，她身上穿的衣服九成都是江如蓝的。

　　顾南原尚不明白自己内心的不适具体是源自什么，她也还不懂“阶层”这个词。

　　可她很小就知道，自己和这个美好的小表姑，大概永远也无法成为好朋友。

　　但是，顾南原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

　　穿别人剩下的旧衣服这件事，虽然会刺激到顾南原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自尊心，但衣服的原主人毕竟远在天边，这些美丽的衣服可是近在眼前。

　　没有同学会细究顾南原的衣服是哪儿来的。就算是同村的小孩知道真相，她们也只会羡慕。

　　因为，那些旧衣服实在太好看了。比她所有过年买的新衣服都要好看。

　　内心那一丝说不清的感觉，在被穿上漂亮裙子的那一刻的喜悦压制了下去。

　　毕竟，她也只是一个有着小虚荣心的爱美小女孩啊。

　　顾南原超级爱看武侠片，她向来都想做一个武功盖世降妖除魔的侠女。

　　她天生不热衷于芭比娃娃，每次村子里有社戏，戏台前摆的摊位上能让她走不动道儿的，一直是玩具车和玩具手/枪。

　　她渴望仗剑天涯除暴安良，而不是躺平等待王子拯救的一吻，从来没做过什么“公主梦”。

　　但是很奇怪。

　　当她穿上公主裙，面对同样穿着公主裙的顾佳佳，她的内心竟然会生出一丝异样。

　　就像当初在江家，面对笑眼弯弯的江如蓝让自己随便挑选想要的礼物时，一样的异样。

　　顾佳佳，就像近在咫尺的，另一个江如蓝。

　　她竟然开始有一丝慌乱。

　　就好像冒牌的“公主”，碰上了货真价实的“公主”。

　　该死，她根本从来没想成为公主的呀？！

　　她还不知道，这种别扭的、荒谬的情绪，是在这个社会无形的规训之下，她作为小女孩不由自主生出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