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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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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元十六年秋七月中旬,刘萱顺利进入了东境军营。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军营。这里的人和物看起来和外面的是那么地不一样。这让她感到有些新奇,也让她对接下来的生活感到忐忑。
刘萱跟在独孤祁身后。军中士兵看到营中突然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心中感到好奇,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看直了。
独孤祁将刘萱引至医疗所,为她一一介绍了医疗室的九个成员。
几天前独孤祁和他们说将有一名女子到军中做医士时,他们都以为独孤将军在开玩笑,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竟还是个看起来如此柔弱的女子。
医疗所的成员显然没有提前做好心理建设,他们面面相觑,使得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年长的所长脑子转得飞快,及时反应过来,率先对刘萱嘘寒问暖,场面才渐渐暖了起来。
“九叶初来乍到,今后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前辈多多海涵、不吝赐教。”刘萱向医疗所的成员们行了一礼。
这让医疗所的人觉得很受用。长得好看、又有礼貌,就算帮不上什么大忙,能帮着打个下手显然也不错。他们心中这样想着。
随后,独孤祁带着刘萱熟悉了一下医疗所附近的环境,又带她看了专门为她准备的营帐。
“林姑娘,军中女性不多,多数是从事炊事工作的妇女,她们住在同一个营帐。但由于你是医士,又是璟的救命恩人,所以我给你单独安排了一个营帐。”想着林九叶也是自己费了一番力气才请来的,独孤祁自然也不怠慢。
“有劳独孤将军了。”刘萱向他道谢。这样也好,有了私人空间也方便自己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夜里,刘萱静静地平躺在营帐的榻上休息。只是这榻有点硬,硌得她有些难受。启国偏北,虽才初秋,夜里的寒气已经有些重了。刘萱拉了拉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了些。
她想到了她的大哥刘格。刘格长她五岁,今年才二十一岁,却已经在军营历练了六年,守了五年的边疆。而自己却从来没有到军营看望过他。今日,她亲自体验了边塞的军中生活,才知道军营生活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苦一点。而这么多年,刘格每次在家书中提到的都是自己武艺精进了多少,又杀了多少的敌人立了多少军功,塞外的风光多奇丽,对艰苦的生活只字不提。导致她对边境军营生活没有具体的概念。想想自己这么多年对戍守边关的兄长缺乏关心,她心中对刘格生起了愧疚。
“现在,大哥是睡了呢,还是在忙碌呢?”刘萱想。
她睁着眼睛与黑夜相视,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接下来的日子,刘萱在医疗所其他医士的帮助下很快熟悉了自己的业务。而她的表现也让其他人对她大为改观。他们原以为她是个“花瓶”,没想到刘萱是真的有真才实学。而他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刘萱最基础的实力而已。
加上刘萱礼貌和善,很快就得到了同事们的认同,与他们建立了融洽的关系。
自上次尉迟郃夜袭楼关后,两军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斗争,只是小摩擦一直不断,但也并没有造成严重的伤亡。因此,刘萱平时要处理的只是一些士兵的小伤小病。
但刘萱不会想到,连这样的日子,也要结束了。她也不会想到,竟然有那么一天,自己会痛恨自身所掌握的医术,厌恶医者救死扶伤的天职。
泰元十六年秋九月初八,启国和召国各自休整了五个月后,爆发了第一场大规模战争。
那一天,乌云蔽天,朔风凛冽,黄沙在空中胡乱地飞舞。两军将士在阵前排列开来,彼此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
军鼓咚咚,号角响起,一声令下,两方将士开始冲锋陷阵,开启了第一轮厮杀。一时间,嘶吼声、兵刃相接声、鼓声角声,哀嚎声,马鸣声,汇成了悲壮的交响曲。闻之使人颤栗。而战场上,尸体横陈,鲜血四溅,满目疮痍使人见之心惊。
……
战斗持续了一个上午,终于,在正午时分,双方鸣金收兵。
此次战斗以启国的得胜结束。但事实上,这是一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斗,启国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
受伤的将士被源源不断地抬进医疗所。
看着这么多满脸血污、身上血肉模糊却还在哀嚎的人,刘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医疗所的同事之前也跟她描述过战争的惨烈以及战后救治工作的艰辛,但这样的场面她也是第一次见,冲击力不可谓不强。她显然被吓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九叶,你发什么呆呢?赶紧过来帮忙啊!今天打的是大仗,等会儿伤员只怕会更多。”年长的所长见刘萱呆在原地,着急地提醒她。所长心中也知道她肯定有被吓到,但选择了在前线做大夫,就必须要有面对血腥与死亡的决心与勇气。
“这样的情形以后还多着呢,你要学会适应和习惯。”所长有些不忍,带着些心疼对她说。
“嗯。”刘萱痴痴地点头,抑制着心中的害怕开始处理伤兵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包扎了多少个伤员的伤口,刘萱只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工具,手中的动作变得机械,精神也开始麻木了。
“终于结束了。”医士小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疲惫。
刘萱都没意识到手中的这个伤员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处理完他的伤口后整个人的神情还是呆的。直到被所长叫到,她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
“今天忙了一天,肯定累坏了吧。伙头兵给我们留了饭,大家赶紧去吃点吧。”所长这话是对大家说的,眼睛确实关切地看着刘萱。
刘萱走出帐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星星正在天上眨着眼。
刘萱吃饭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其实她完全没有胃口吃,但又不想所长他们担心自己。她也完全没发现,她的举动被一个炊妇都看在了眼里。
回到营帐,刘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然后打水洗脸。忙了琐事,她吹灭蜡烛躺在榻上。
她本想快快入睡休养精神,可是一闭上眼睛,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伤员痛苦的表情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麻木了一天的意识回来了,刘萱也无法再抑制心中的情绪,泪水从眼角流出,漫进了头发中。她在黑夜中呜咽地哭了起来。
她辗转难眠,觉得黑夜从未像这般漫长。原来,“不眠知夜长”是这样一种体验。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刘萱挨过漫漫长夜,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昨日忙了一天,夜中又不曾入睡,刘萱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但今天还要给伤员检查伤口,她也就懒得在意了。她洗罢脸径直去了医疗所。
其他医士也陆陆续续来了,看到刘萱苍白憔悴的脸色他们不免大吃一惊。他们只知她是昨日受了惊吓和过度劳累,却无法想象昨日的经历给刘萱的精神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所长让刘萱回去休息,但刘萱不肯,坚持和他们给昨日的伤员做完检查。
伤员的伤口被干净的纱布遮起来了,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却没有办法完全被掩盖。
经历过昨日的伤员大抢救后,刘萱已经淡定了很多,但伤员身上的气味还是让她觉得有点恶心想吐。
把伤员都检查完之后,刘萱才觉得真的有些累了。她跟所长告了半日假,打算回营帐休息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了独孤祁,便低着头跟他打了招呼。
独孤祁觉得她举止有点奇怪,弯下腰去看了她的脸。不看不要紧,一看把他吓了一跳。
“林姑娘,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打紧,可能是昨日太忙了,回去休息休息就好。将军您要是没有什么事儿,我就先退下了。”说罢,刘萱就走了。
军中将领开完战后总结大会后,独孤祁跟着元璟一起回了他的营帐。
“璟,我想有些事情我是不是做错了。”独孤祁语气里带着歉意。
“嗯?为何这么说?”
“例会前我在路上碰到了林姑娘,她的脸色很不好。刚开始我以为她真的是累着了,问了张所长才知道,她昨天可能被吓到了。我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执意让她到军营,她是不是会生活得更轻松快乐,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时时面对那么多伤亡。看到她脸色那么憔悴,我还挺不好受的。”
“这对她确实是残忍的,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也正常。但哪一个到前线来的人没经历过这些呢?给她点时间慢慢适应吧,既然选择到前线来,就必须学会将死伤当做寻常事。若是她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那就送她离开。”元璟的话说得有理又冷漠。他没有把心中那隐隐的担心在独孤祁面前表露出来。
刘萱营帐中。
刘萱回到营帐没多久,就听到帐外有人叫她。
“林姑娘,你在吗?”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刘萱纳闷着掀开门帐,看到一个身穿深蓝短褐、头上包着头巾的女子,大概二十五岁。
刘萱看着眼前的女子,感觉有点脸熟。
“你是?”刘萱问。
“林姑娘,我叫阿芸喜,是灶房里的炊妇。”
哦,怪不得刘萱觉得脸熟呢,大概是自己去吃饭的时候见过她吧。
“您请进。”刘萱让阿芸喜进到帐中。
“林姑娘,昨日我见你脸色不好,晚饭似乎也没吃什么,有些担心你。想着给你做些开胃的食品,但军中物资缺乏,一时找不出什么好的食材。我偷偷问张所长要了点陈皮,给你熬了陈皮蔬菜粥。还请你不要嫌弃,多少吃一些。”阿芸喜关切地对刘萱说,看向刘萱的眼神里满是温柔,就像在照顾照看小孩一样。
自己与阿芸喜之前并无交集,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些?军中士兵众多,灶房的工作忙碌又不轻松,而她竟然还注意到了自己的情况,为自己熬了粥。刘萱虽然觉得奇怪,但她还是很感动有人在这个时候主动关心自己。这是血的冲击和夜的寒冷后,她收获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刘萱感激地看着阿芸喜,眼眶泛了红:“谢谢你,阿芸喜。”
“林姑娘,你不要哭。打仗就是这样的,会有人受伤有人死。这些都是我们无法阻止的。你要坚强,你要习惯战争造成的死伤,这样你才能在这里做你想要做的事情。”阿芸喜轻轻抚摸着刘萱的头发。
“阿芸喜,我以后能叫你姐姐吗?”
“我身份低贱,不敢与姑娘姐妹相称。”阿芸喜眼眸低垂。
“不,我们同生于天地之间,我们生来就该是兄弟姐妹。”
听到这话,阿芸喜抬起眼眸看着刘萱,眼睛里有惊异,有感动。
“阿芸喜姐姐。”刘萱将头靠到阿芸喜的怀中,轻轻抱住了阿芸喜。
阿芸喜也用手轻轻拍着刘萱的背。
命运将此前没有联系的两人牵在了一起。此后三年,阿芸喜是刘萱在东境军营中最得力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