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雁》此君山

8、是夜

　　这天夜里，我瞒着所有的人找来了当初为我母亲接生的稳婆。
　　其实，当老道士说出我的命格的时候，我便已经无条件地相信了，只是，当年母亲的事情，王君府上下，多年来只字不提，如此，我倒更想打探一二了。
　　月色半残，我静静地坐在葡萄藤蔓之下，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位老妇人踉跄地走了进来，方一看到我，便恭敬地行起礼来。
　　“汪婆婆。”我指了指一旁的蒲团，示意老婆婆可以坐下同我说话。
　　“老身站着回话就好。”汪婆婆很是局促，尴尬地搓了搓手，依旧站在原地。
　　见老人家如此，我便也站起了身，亲自将老婆婆扶坐在蒲团之上。“原本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如今成了家，便格外想念咱们府上的旧人，婆婆不必拘谨。”
　　其实，这位汪婆婆倒也算不上什么府上的旧人，因为，好像自从娘亲生产过后，汪婆婆便不在府上了。所以，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特殊的缘由才对！
　　“听说婆婆如今在外头也有了自己的田庄，儿孙绕膝，生活的也很是殷实。”
　　汪婆婆听了这话，连忙伏跪下身，“老奴是得了咱们王君府的庇佑，才有了今日的，老奴时时刻刻也不敢忘记……”
　　“婆婆，您知道，我今夜请您来，原本也不是想听这些客套的话的。”
　　汪婆婆点了点头，迟缓地站起身来。“姑娘，是想问当年，主母的事情吧？”
　　我点了点头。
　　汪婆婆虽面露难色，却还是将当年的事情一一说了来。
　　“当年主母怀着姑娘的时候，身体便是极虚弱的，老婆子我和当时的几个稳婆医师，便成日地住在主母的院子里，一来为主母调理身体，二来也是备急。”
　　“姑娘降生在冬月，老婆子记得，那年的雪下的极大，窗外常常是一片冰天雪地，冻人得很。”
　　“主母体虚畏寒，主君便将全京都最好的金丝碳全备在咱们府上，那时候，外头虽冷，但主母的屋里总是暖暖的，主君日日忙着，很少有闲在府里的时候，主母日日盼着，却也少能相见，不过，若是主母需要什么物什，主君便是再忙，也总是置办得很妥帖的。”
　　“爹爹那时在忙什么？”
　　“这些，老婆子却不清楚，不过，听那时候主君身边的行走们说，是朝堂上有什么变动。”
　　“主母临产前几日，主君上朝去，接连三天不曾回府，当时主母也是急坏了，日日差人到王宫去打听，可是一点消息也不曾传出来。”
　　“有一天，不知是哪里来的兵，忽然就将咱们王君府给围了，说是要接主母和大姐儿到王宫内去。”
　　“为何？”
　　“这老婆子也并不清楚，只记得主母说，这些人都是叛逆，便挺着大肚子，将主君留在府上的亲兵统统调派了起来。那时候，满京都都是乱哄哄的，咱们府上的亲兵听着夫人的调遣，将那些贼人都挡在了外头，后来听说，许多人家的亲眷被接走了，便再没回来。”
　　“主母那日操劳过度，后半夜便觉腹部剧痛，主母疼了整整两日，我们这些人也是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是，还是没能顺利将姑娘接出，后来，主母实在是没了力气，终于也没挺到主君回家，便过世了。”
　　“原本姑娘也是要随着主母胎死腹中的，是老婆子，自作主张……刨开了主母的……”
　　我一时惊惧无言，我竟然是母亲死后……
　　“姑娘出来时，一丝声音也没有，本来老婆子们都以为姑娘怕也是不行了，可想来也是主母保佑，半柱香的功夫，姑娘竟然自己哭出了声……”
　　难怪，爹爹一直都说，我的命很硬……
　　“主君回来的时候，主母已经去了半日了，那时候，主君日日守在主母身边，无论如何也不让主母入葬，后来还是当今的圣上亲自来到王君府，主君才勉强走出了屋。”
　　我静静地空坐着，想象着当年的情景。父亲那样爱着母亲，回到家中看到母亲的冰冷的尸体的时候，该是多么的绝望啊！
　　因为我的，害死了娘亲，甚至为了我，娘亲都不能保有完整的身体……
　　我，还真是一颗灾星啊……
　　月色清冷，映在地上，残破斑驳。
　　从前读到史书，说武姜因为生长子的时候难产，便格外讨厌长子，我还觉得武姜乖僻，如今想来，却也很能理解武姜的心情，那两天两夜的疼痛该是如何难捱啊，母亲在离开人世之前竟然还如此痛苦……
　　父亲每每看到我，就该会想起母亲当日的苦难吧，可这十几年来，父亲却是如何独自吞下这些苦痛，将我这个害人精养大啊……
　　送别了汪婆婆，我只觉得，或许我今日在马车之内作出的决定，是对的吧。
　　我实在，应该离开了。
　　倘若我走，父亲和长姐便能平安，楼安也不必面对着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故作深情，更不会有日后，那些所有的算计和阴谋……
　　清风渐凉，我没有带上任何值得纪念的东西，便独自离开了我的庭院。
　　既然要走，便不必让自己再有什么牵挂了。
　　我想，我会在京都的某个角落里先居住一些时日吧，等着父亲和长姐终于接受了我离开的事实，等他们能够好好地生活，也许，我就可以真正的告别了。
　　或许，可以去阴雨绵绵的锦城，也可与去一望无垠的青州，总之，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吧。
　　父亲的书房里好像还有灯光，怎么这样晚了，父亲还在书房处理政事么？
　　我悄悄地靠了过去，想看看爹爹在忙些什么，可屋内窸窸窣窣，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我正要离开，却从半掩的窗缝中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那是一身夜行衣，正打着微弱的火折子，在父亲的书房里鬼祟地寻找什么东西！
　　我将身体隐在黑暗之中，偷偷地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这人的身手很是敏捷，在父亲的书架上下，翻转腾挪竟然一直寂静无声。终于，他从父亲的公文案卷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一番确认后，他连忙将那卷文书藏到怀里。
　　我知他要出来，便连忙躲到了连廊之下，待他小心走出，我便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从不打探父亲在朝堂上的事，所以，父亲日日面对什么样的事情、有怎样的敌手，我一概不知，但今日这人，我想必定是父亲的对手所派，可，这人究竟是谁呢。
　　黑衣人离开王君府，转入小巷，待我追来，竟然不见了他的身影。
　　夜色如墨，安静的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我知道他就在附近，定然是察觉到了我，所以才躲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股掌风，我旋身下腰，一把闪开。
　　面前的黑衣人发出一种嘲讽似的笑声。
　　“没想到，王君府的二小姐竟然也会些武艺。”
　　他竟然认得我！倒叫我更加好奇他的身份了！
　　我自不同他废话，侧身甩腿，冲着他的面门踢去，他倒也是灵巧，弯腰下胯险险躲了过去，我借势后翻，便提拳打向他的腰间，他翻了一身，从地上打了个滚儿，便闪到一边去了。
　　我知道他的本事不低，便从墙边踢起一根竹竿，一劈为二，当作双剑，几番凌空划刺，都险些掀开他的遮面。
　　“严二小姐好身手。”
　　我冷笑一声，“既是熟人，何必遮遮掩掩？”
　　“既是熟人，便更要遮掩一些，不然日后如何相见！”
　　多说无益，我将剑法更凌厉了几分，直直冲着他的要害刺去。他的武艺虽也不俗，但在我的逼迫下也渐渐漏出了破绽，我旋身一脚，便将他踢到了墙边，再一扬手，便将竹竿冲着他的面门刺去。
　　他见此招致命，便扬手来挡，这一只竹竿便深深地扎入他的手背。
　　我如今这身体未经过锻炼，终究是力量太弱，若是前世那副身体，此刻他的手掌必然已被这竹竿穿透了去！
　　我俯下身，从他的胸前将他所盗的文书取来，待要掀开他的遮面，他却忽然扬起一把沙土，接机溜了。
　　我被这沙土迷了眼睛，待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他方一离开，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喧闹，应是皇城司的人夜巡的时候听到了动静，便赶了过来。
　　待我睁开眼时，皇城司的人已经将我团团围了。
　　我心里一阵咒骂，这小子的手段真是阴险龌龊，我同人打架也从没想过扬沙子这样的招数，真真是叫人恶心。
　　“什么人！为何违抗宵禁！”
　　眼里的沙子终于都被泪水冲尽了，我看着这群皇城司里为首的人，淡淡说道：“我们府上招了贼，我是追赶着贼人来到此处的，你们可沿西路搜查，他方才冲着那边去了。”
　　皇城司的长官将信将疑，冲着身后的侍卫点了点头，便有一小队的人奔西面去了。
　　其实，我倒是也不指望他们能抓住那个黑衣人，皇城司的做事效率，我总是知道一二的，莫说是现在人手不足，便是叫他们倾巢而出，能寻来这黑衣人便也算他们没有白领皇粮了。
　　“不知姑娘是哪位府上的？”
　　想来是见我穿着不俗，所以言语上尚有几分恭敬。
　　“我是王君府的严舒。”
　　皇城司的长官迟疑了一下，继而问道：“姑娘可有王君府的腰牌？”
　　我摸了摸腰间，却是什么物件也没有带着。嗯，是的，我是打算离家出走的，所以一无所有。
　　“没有。”我如实回答。
　　“那姑娘可有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没有。”
　　他显然有些犯难，夜扣王君府和夜扣宫门是同样的罪过，想必他不敢。而且，他想必也并不相信我的身份，哪有王君府的二小姐大半夜亲自捉贼的，是谁听了也觉得不可置信吧。
　　但是，他显然不敢现在就开罪了我，若万一这个半夜捉贼的怪咖果然是王君府的，他也是开罪不起的。
　　“如此，还要辛苦姑娘，到皇城司稍事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告知王君府到皇城司来接。”
　　我未置可否，只是抬腿便向皇城司的方向去了。
　　怎么能说不精彩呢，喜提皇城司豪华住宿一宿。我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