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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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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气湿嗒嗒的,夜间还下了雨,一夜酿出的露水让湿气愈发沉重,压得人胸闷。
“早知道昨天晚上不要点面条了,吃得脸那么肿。”清澄在卫生间一边对着镜子化妆,一边嘟囔。
“五点起床,谁的脸都会肿。先过来把早饭吃了。”念生坐在餐桌前,看着手里刚蒸好的馒头,想到一会要去的地方,迟迟没有咬下去。
清明节当天的墓园大门口挤满了祭拜的人,清澄紧紧拽住念生的手,生怕走散。念生对路线已然熟稔,迅速在人群里穿梭,七弯八拐走了十来分钟。
清澄有些烦躁,不时低头看脚下。下过雨的地面满是泥土,沾在她黑色的鞋面上,一会就干成灰色。没走几步,又重新被打湿,黑灰色层层叠叠。
“这鞋算是废了。”清澄垂头丧气地继续跟着念生。
快走到墓园尽头的地方,念生折进一排墓地,在一块不起眼的黑色墓碑前停下,将背包放在地上,对着墓碑磕了几个头,接着把背包里准备的祭拜用品一一拿出来。
清澄在一旁也赶紧拜了拜。她张望了一下,确认墓碑周围没什么异样,两旁的小树也长得茂密,目光才慢慢移回到墓碑上的字:「慈父徐书常」「慈母张丽」。
她又研究了一会名字上面两人的相片。念生和徐书常两人的嘴是有几分相似,但总体更像张丽,尤其是眉眼。总的来说,念生完美地遗传了父母的优点。
清澄为了印证自己的结论,转头看向念生的脸,突然她眼眶一红,捂住嘴哭了出来。
念生听到她的哭声没有抬头。匆忙处理着祭拜品的他,脸上早已流着清泪两行。
墓园另一边,有一座拱形碑顶的汉白玉墓碑,主碑板一米宽,盖板下还有三级台阶,四周围了多对碑柱,整个墓碑被一大片青草地包围,在黑压压的墓园里尤为显眼。顾妈正在碑前仔细地擦拭碑上嵌着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马尾,有一双和沅忆一模一样的杏眼,脸蛋因嘴角牵起的笑意而微微透着红。
这神采飞扬的模样,让人感觉下一秒,她就能从这块冷冰冰的石头里蹦出来。
「爱女程乐轶」照片下面赫然刻有这几个字。
周沅忆坐在第一节台阶上,摆放着几盆蝴蝶兰,还有樱桃小丸子的玩偶。程骏和母亲庄美芳在旁边烧元宝和一些纸做的玩具。
庄美芳退休没几年,头发已经全白,没有做任何发型,只是简单地梳了中分,垂到耳边。她穿了一身黑色,让原来个子就小的她显得更瘦弱。
她一边往火堆里放元宝一边哽咽:“乐乐啊,收好啊,多买点玩具。”
沅忆摆放好祭品后,走到庄美芳身边,拍拍她的背说:“妈,别哭了,烟味大,你先回车上去吧。这边差不多了。”庄美芳听了,表情更痛苦起来。
“小周啊,我对不起你!乐乐啊,奶奶对不起你啊!”说完彻底失声痛哭起来。
程骏听到母亲的哭声,眼眶红起来,但并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停下烧纸钱的手。
父亲程刚在远处抽烟,看到沅忆搀扶着痛哭的庄美芳,快步走过去,把庄美芳拉到一边。
“关照你多少次了,你要控制自己呀,还要小的来照顾你,你好意思伐!”程刚一脸怒气,低声斥责庄美芳。庄美芳这才收住声,亦步亦趋跟着程刚往停车场方向走了。
祭拜结束,沅忆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她来墓园对着女儿是不哭的,在她看来女儿一定在她周围蹦蹦跳跳缠着她。她怕一哭,惊动了阎王,会把女儿带走。
除此之外,在程骏面前,沅忆也不会哭,只要哭了,就是给程骏一个安慰她、接近她的机会,她绝对不会哭。
临近正午的时候,阳光出来了,扫墓的大部队纷纷返程。
念生和清澄回到家已经精疲力尽,横七竖八地倒进床里。歇了一小会,念生拿起手机看账号后台,「忆程以轶」发来一条私信,告诉他下周五上午十点半左右可以试课,并附上地址。念生回复「收到」。
清明节后的两个白天里,阳光一直挂在天上,像是要把过去半个月潮湿发霉的空气晒干。
念生站在马路上,看着手机地图里的路程,皱起眉头。
地图上显示他到这位「忆程以轶」的学生家有二十二公里,单程一小时十二分钟。
几天前,答应收这个学生的时候,他是觉得对方诚心想学的那首曲子,曾经也是深深触动过他的,陪伴过他的,所以不由得有些共情了这个学生。
现在他看着这段路程有些后悔,价格报低了。
工作日的下午地铁里有许多空位,念生还是习惯站在角落里。
他回了一些粉丝的私信后,点开「忆程以轶」的主页,空无一物。虽然粉丝数和关注数都有百来个,但一个视频都没有。他又点进个人资料:「女,上洹长临,38岁」。
这个年龄学琴可真够呛的,基本都是学十来节课就不学了。倒不是三分钟热度,而是这个年龄学钢琴真不容易。
估计这个「忆程以轶」坚持不了多久,他看着地铁窗外一瞬即逝的风景胡乱猜想。心中突然有点期待,对方坚持不下去反而更好,这样他就不用花两个多小时来回赶路了。
下了地铁换乘了一辆公交车,又步行了九百米后,念生终于到了「忆程以轶」住的小区门口,门卫为他简单指了路。
出门将近一个半小时,他终于按下了「忆程以轶」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顾妈,念生一愣,看仔细顾妈的容貌后很快意识到她不是「忆程以轶」,他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
顾妈早就知道来人是谁,迎他进门后,告诉他自己是这里的住家阿姨。
念生换上门厅里已经摆放好的男士拖鞋,跟着顾妈通过玄关,走进屋子。
这个屋子的客厅很大,连着外面的阳台,目测有四十平米。市中心四十平米的客厅,不用想也知道是高产家庭住的。
顾妈收好念生的鞋,示意他沙发的方向,让他先坐一会,自己就回厨房了。
客厅的长沙发背靠着一张两米的实木大书桌,他瞥见桌上有个相框,照片上有一男一女两人,他没好意思去细看两人的长相,乖乖走到沙发那坐下。
他四处望了望,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不过沙发倒是特别软,他往里挪了挪,靠进沙发里,双手抱在胸前,眼睛没有停止张望。他看见对面墙上的时钟:十点十分。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没算好时间,一会少不了要寒暄一下,真应该在楼下打发一会时间再上来的。
他刚对着钟发起呆来,时钟左下方的长廊口,闪出了一个身影。
沅忆身穿一套灰色家居服小步快走出来。她的脸颊有些红,是刚刚被毛巾揉搓过而泛起的微微红晕,因为唇色过于苍白,这一抹微红并没有让整张脸看上去更有气色。
她的身形在宽松的居家服下只能隐隐看到一些关节,还未干透的长发有些散落在肩头,有些垂在腰间。她手搭着门框上,探头望向念生,一双杏眼弯弯笑起来。
“不好意思!老师,我刚才在换洗,等我几分钟,把头发吹干就来。”沅忆面露歉意,和念生打完招呼,又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她见了念生,心里着实有点惊讶,这钢琴老师分明就还是个学生吧!深灰色卫衣加牛仔裤,有些散漫地窝在沙发里。头发乱乱的,眼神透着些疲惫,显得他神态有些沧桑,倒叫人吃不准具体年龄。不过整体模样是青涩的,主要还是态度上有些不拘小节,和社会里那些男人气场不同。
怎么偏偏会选中这么一个还像学生的老师。沅忆心想。
“哦……”从沙发里一个激灵站起来的念生,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答了一声。
他并没有期待过这位三十八岁初学者的长相,但是刚才见到真人还是让他有些惊愕不已。
现在到处都是肤白貌美的女生,但皮肤像这么白的还是第一回见,白的跟墙壁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偏又生得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这极其突兀的一黑一白之间竟让他没辨明沅忆的长相,只隐约记得是笑着的。说话像只猫一样,好像在很用力地发声,但传进人耳朵里时,已经又轻柔又软糯了。
是「忆程以轶」吗?念生暗想,不像三十八岁的人呀。
顾妈端来一杯茶的功夫,沅忆又走出来了。头发还是没干透,只是被整齐地夹起来,没刚才那么凌乱。
“顾妈,拿点饮料来吧,老师看着不像爱喝茶的。”沅忆笑着看看念生,“或者给你泡杯咖啡好吗?”
“没关系,我喝茶的。”念生伸手从顾妈那接过茶杯喝起来。他表情有些尴尬,不知道沅忆是在开玩笑,还是在取笑他年龄小。
“怎么称呼呢?”沅忆笑着在念生侧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我姓周,叫周沅忆,嗯……你一般怎么称呼学生的?”
念生还没考虑到这个问题,但他绝对不想叫对方“周姐”。
“直接叫名字吧。我本名叫徐念生,你叫我全名就行。”
“那不合适吧!我还是叫你徐老师。”沅忆带着笑容,认真地说,“你叫我姐、周姐、沅忆姐都行。”她看到刚才念生接过茶杯,故作老成的样子,猜想他可能会介意学生年龄比他大许多,失了他老师的尊严,所以坚持称呼他是老师,让他可以更自在一点。
“行吧。”念生含含糊糊地跳过了这个问题,反正就是不叫她姐,“学过钢琴吗?”
“从来没有。”
“你想学到什么程度?”
“我就想学到能弹出那首曲子的程度。我是一点都不会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学成。”
“看你练得勤不勤了,成人学琴不容易。”念生喝了口茶继续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会学很久。”
“时间不是问题。”沅忆顿了一下,若有所思。
“徐老师,你说这首曲子是治愈钢琴曲。”她望向念生,问:“怎么治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