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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妥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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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三年进入了尾声,腊月到来,家家户户忙活着新年,帝颜也不例外。
但对于朝臣来说此时有个更重要的事要开始准备了,冠冕堂皇的三年期将到,再过一个月,已经二十二岁的安平帝要纳妃了。
不过……安平帝似乎对此事极为不乐意,常常想要找借口推脱,然而什么事都可以顺着皇帝来这个却是不能的,皇位继承,象征着颜朝江山,万不可断。
于是这一事件间接导致璃婴来找袭然的次数增多,原因是陛下让她离远点,否则他可能写着写着奏章一生气就伤到她。
袭然有些苍凉地想,主上对贴身属下其实非常爱护,唯独对她不同于他人,恩宠最盛,折磨也最多,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相貌。
又想到念晴公主了啊,她不在也依旧充斥着她的一切,袭然自失地笑笑,望一眼左丘谅的方向,又是幽幽一叹。
自从七月下旬左丘谅回来后,看上去一切正常,袭然却能感到他周身的气场有些变化,晚间也时常游神,每日一副字总会因为这样的失神而拖到很晚,虽然她不知道他去干嘛了,但肯定和公主有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谁能劝得了主上啊?”璃婴捂头哀叹,“哎,袭然,你发什么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就是这样。”左旗俯身向左丘谅禀告袭然和璃婴的谈话内容。左丘谅看着面前热气渐少的茶,宛若迷雾拨开,轻叹一声。
“陛下,左丘大人求见。”颜枫珉正面色铁青,眉宇紧锁,听闻通报步子一顿,眼中诧异一抹而过,他早已做好和酸儒们辩论的准备,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左丘谅求见,他想要做什么?
“宣。”
“陛下。”左丘谅躬身,他官至右相,只需行简单的礼节。
“左丘爱卿请起,今日求见所谓何事?也是为朕纳妃的事吗?”颜枫珉敷衍地问道,左丘谅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就是有一定才干,每件事都做得让人挑不出错但也不太引人注目,是一个被制衡轻视的角色。他也没有察觉到制衡已经被大大削弱,因为站在左丘谅对立面的人几乎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有几个聪明的发觉了自然就择良木而栖,心甘情愿在制衡队里做探子。
“陛下,您的寿辰马上就要过了,臣想起往事斗胆一提,抛却其他,臣虽年长您几岁,却也要在辈分上称您一声兄长。”左丘谅却不接颜枫珉的话,微笑地一字一句道。
颜枫珉脸色一变,手指禁不住地痉挛,随即点头示意所有宫女太监都下去,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那左丘爱卿是希望朕叫您声妹夫喽。”
“难道不是吗?”左丘谅的语气几近挑衅,刺激地颜枫珉眉头一跳,他手中的砚台“咔嚓”一声裂了道痕。
“你什么意思?”这回颜枫珉连敬称也不用了,彼此知根知底的两个人,不再说着虚浮的套话。
“看来陛下很不喜欢臣的这个身份。”
“你今天就是来和朕说你是娉儿的丈夫吗?”颜枫珉语气危险。
“不是,臣只是希望陛下您记得念晴公主是您的妹妹就好。”左丘谅不为所动微微一礼。
“这与你无关。”颜枫珉强压下躁意,冷冷道。
“陛下此言差矣,其一,臣既为颜朝臣子,必要为颜朝大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如今看得陛下为琐事缠身,自然要为陛下分忧。其二,臣作为念晴公主的驸马,不希望念晴公主被以为红颜祸水。”左丘谅笑意微微。
“被谁以为?”颜枫珉也不再如开始时怒火熊熊,只淡淡挑眉。
“天地神明。”
“朕管那些何用?”颜枫珉嗤笑。
“那陛下当真打算与海莲短兵相接?然后生灵涂炭,不过为一己私利?”
“她不会和朕打。”
“公主殿下的宗族会。”
“……”这是颜枫珉最犹豫的一点,颜未安背后背景太过可怕,至今无人知道海莲究竟是如何的,但仅从当年让王一个旁支亲王就能携着一群人轻轻松松进了帝颜甚至直至大婚之时戒备最为森严的公主府附近,实力可见一斑。之前藏住还好说,现在要抢回来,天方夜谭。
“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何必纠结于此?”
“何必纠结于此?”颜枫珉低低一笑,轻声重复了左丘谅的话,随即突然站起,声音不可抑制地抬高,“你跟朕说何必纠结于此?你懂什么?啊?你懂什么!”
到得此时,颜枫珉终于显露了些少年脾气,他盯紧左丘谅,语气疯狂而凄凉。
“臣懂。”左丘谅又是淡淡一躬,“臣不仅懂,而且知道您有充分的理由放弃。”
“那便说来看看吧。”颜枫珉已经平静下来,冷笑一声坐下。
“最主要的原因,您并不是真的爱念晴公主。”
“你想跟朕说成全才是真爱?”颜枫珉眼神戏谑,不以为意。
“不,那就先让臣问陛下一个问题,您喜欢念晴公主什么?”
“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她永远冷静,有超出常人的睿智和通透,而且可望不可即,对吗?”
“……”颜枫珉抿唇,不得不说,左丘谅没有完全说对但基本上也差不多了。
“可您希望她对您亲切真诚,没有对常人那样的隐秘琢磨不透。”
“……”颜枫珉哑口无言,因为左丘谅说得完全正确。
“您看,您喜欢的公主和您希望的公主截然相反,这本就是矛盾的。”左丘谅漠然一笑,“您喜欢的不过是那个您费尽心思却得不到的、禁忌而刺激冒险的感觉,归根结底,就像一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子,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吃那块糖——”
“够了!”
“——如果念晴公主不是公主的身份,那您根本不会喜欢一个——”
“朕让你住嘴!”
“——冷漠深沉的女子。臣冒死直言,请陛下降罪!”左丘谅飞快地说完然后“嘭”的一声跪下,动作谦卑语气却未有一丝犹豫和胆怯。
“哧——”颜枫珉手中的笔终于受不住他几番控制无果的力量粉碎成灰,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流淌,看似细腻实则粗糙,每一粒都有着千万个棱角,不断地摩擦着他的手指、掌心,恰似他此时的心情。
御书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左丘谅跪在地上,手指尖抵着冰冷的地砖,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感到那凉意自指尖直达心扉,十指连心,是见证着皇室肮脏更迭的砖凉了他的心,还是他的心早已冷却?
颜枫珉任由一品大员右相大人这么跪着,他还没有冷静下来。
一直以来从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连娉儿都没有说过。他不怕朝臣指责他政务失当,却无法接受别人否认他对娉儿的感情——那是他的执念,他的精神寄托,一旦摧毁,就宛如天塌地陷,万物失灵,所有理由都只是借口,坚持和所做都成了荒谬……这让他如何承认?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他从未想过,或许是从不敢想。
是不是?左丘谅凉凉一笑,肯定不完全是,否则安平帝做不到这个地步,但是,他若想让安平帝转移注意力,就必须这么说,这一次进言,是一场赌/博,他也无法确定安平帝的真正想法。
“平身吧,那爱卿的意思就是朕所有的辛苦就无任何意义了?”
良久,颜枫珉淡淡问道。
左丘谅心中松了口气,安平帝这个反应就意味着他听进去了,想起让王和三殿下提过的龙跃宫密室的机关,左丘谅眼神一霎讥嘲,
“臣不敢,臣但望陛下能暂时放弃久试无果的事,恕臣直言,陛下在使颜朝强大到足以与海莲国交涉抗衡之前,没有能力言谈再见公主之事。”
“爱卿凭什么知道我颜朝无力与海莲抗衡?”颜枫珉挑眉。
终于想起来试探他了啊,左丘谅心中好笑,他还奇怪以安平帝的处事风格怎么会被他的话震惊得忘乎所以呢。
“凭海莲建国数百年,没有任何国家进过其边境一分一毫;凭海莲一直掌控沿海一带,直到现在内陆各国想要出海都只能通过海莲不愿纳为国土的混乱地区;还凭海莲让王一支残损使团能从陛下您天衣无缝的警卫中带走公主。”左丘谅又一深躬。
颜枫珉以往最听不得他说的最后几句,现在也不过无奈笑笑。
“爱卿说得没错。”
左丘谅并没有因为刚刚满面怒色的安平帝现在微笑就放松精神,一个镇定的人远远比一个恼羞成怒的人难对付的多。
“朕实在想不明白,左丘爱卿一向明哲保身,今日如何就敢冒大不韪和朕说这些呢?”果然,颜枫珉的后话立刻接上。
“左丘家族自颜朝建国伊始即承蒙皇家厚待,世世代代忠于颜朝,誓死不改。”
“哦?那左丘爱卿,忠于的是颜朝,颜皇室,还是……朕呢?”颜枫珉微微探身,眼中笑意不明意味。
“臣忠于能够带领我颜朝走向辉煌盛世之颜氏明君,遍观朝野皇室,唯陛下矣!”
“好一副大义凛然,”颜枫珉没有诚意地感叹一句,“也罢,说得在理,朕还要多谢爱卿提醒了。”
“臣不敢。”左丘谅微微一礼。
“既然如此,朕会有所考虑,诸爱卿可以安心了。”
“陛下英明,臣告退。”
“去吧。”
左丘谅又是一躬。
将要离开御书房时,颜枫珉突然问道,“那驸马大人呢?”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换了称呼,“对娉儿是何感情呢?”
“臣钦佩公主殿下,却无能也不敢多一分心思。”左丘谅转身深躬,将眼神完美地掩藏。
“罢了。”
“左旗?你今日怎么竟然出来了?”左丘谅坐进轿子,看到一直都在暗处的左旗正缩在轿子里,大汗淋漓。
“属下担心主子,您今天的行为太冒险了。”左旗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抹汗。
“还好,总算解决了,其实陛下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于自己的内心需要个台阶下就是了。”左丘谅笑笑。
“您为什么一定要出这个头?您不说,迟早也会有人说。”
“第一,其他大臣不能抓住关键,说不到点上;第二,我也不想一直保持碌碌无为的状态,总要有一个突破口让陛下意识到我并不是个畏首畏尾承祖荫的右相,这样他也更放心;第三,公主忍下杀父之仇不报,不过是因为知道陛下能够很好地执掌颜朝,这是她深爱并想要保护的故乡,一番苦心,我无论如何也要成全。”说到最后,左丘谅阖上眼,语气无波无澜。
左旗默默一叹,平静永远是假象,心里的伤痕累累、汹涌波涛也只能主子一人承担了。
安平四年正月十五,安平帝二十二寿辰,纳妃宴。
同一时刻,海莲也分外热闹,再过七日,就是海莲国唯一没有配偶、权力极大、恩宠极盛的让王牧让娆殿下的大婚了。
颜未安刚刚从让王府回来,气喘吁吁。
“怎么样?”
“蒙混过关了吧,多亏尘哥哥的药。不过三哥实在敏锐,差点就发现我在偷看。”
在摄政王有意无意警告不可多次来回出入海莲以防被人钻空子等无力威胁后,前些日子,颜未约得到首肯和暗示,去了趟边境千方百计将消息传给褚辞尘,颜未安捕捉到风声立刻传信褚辞尘,褚辞尘非常机智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颜未约的祝贺信,一封给颜未安,避免两人写信有出入被颜未约发现。颜未安费了好大劲缩在边境截住信,完美无瑕疵地伪装出两封于同一地点同一时刻写的祝福信,再传给在颜未约。
刚刚她去看两人反应……反应非常好,当然有赖于褚辞尘简单粗暴的贺礼——安胎药。另外附了一句“未安亲手采摘原料,十年有效,非常珍贵,一定要食用。”的振聋发聩的话。
牧让娆看信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里喝茶,一看到这个就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嗽不止,颜未约向来脸皮厚,大力点头表示欣慰,以及对褚辞尘通情达理和妹妹深明大义的感激和赞许,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揽着牧让娆就回屋了。
颜未安也对褚辞尘表示由衷地敬佩,这招实在太厉害了,而且他没有说谎,颜未安想了想那成分,确实有一部分是她当时采的。
“牧让娆那么个不拘小节的人找到颜公子也实在是她的福气了,”摄政王哄着左瑶琅,笑道,“本王听说最近颜朝很热闹,你去了趟边境,可知道是为什么?”
“没有,我忙着做假信,没太关注颜朝事务,不过您这么一提,我确实好像想起来些,正月十五……是安平帝的生辰。”颜未安皱皱眉,“您在颜朝有暗探?”
“只在那个临海的无国家管辖的地区有,不过那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本王的人好奇多走出几步也不算什么。”
摄政王目光狡黠地一闪,颜未安挑眉笑而不语。
“本王记得安平元年六月下旬安平帝下旨三年之后选秀吧,后来不是改成了安平四年安平帝寿辰?可不就是今天?”
“那只是他虚与委蛇,难道他今日真的纳妃?”
“是谁让安平帝同意纳妃了呢?”
“……”
“不简单呐。”摄政王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颜未安,悠悠然抱着左瑶琅走了,留颜未安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默然。
某大功臣左丘谅正在进入皇宫的轿子上,由于必须要携带女眷,所以他就带着袭然来了。
袭然恭谨地坐在角落,心中滋味难言,这纳妃宴能够顺利举行,是他的功劳,他为什么会管这件事呢?难道是因为……他听到那天自己和璃婴说的话?
想到这里,袭然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反复告诉自己,不是的,他一定是为了公主。但是又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嚣着这和公主无关,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有所回报有所感动也是应该。
如此往复变换,自然逃不过左丘谅的眼睛,他眼神掠过一抹歉意,随即转开目光若有所思。
纳妃宴是官员们私底下起的名字,这宴席实际上是为颜枫珉庆寿的。折折腾腾好不容易等到下午,选妃终于开始。
左丘谅坐在较高的位置,眼中空洞茫然,袭然知道他不喜欢这种无聊的宴席,这里又没有他家族的女子在准备选秀,魂儿早已飘了,但她感受到监视的目光,便低眉敛目,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直到宣布结果的时候左丘谅才终于回过神来,挑眉看着刚刚册封的四妃,以及各个地位不等的女子,余光里是安平帝厌倦而隐忍的眼神,心中莫名快意。
三年前他让她一纸“遗书”,逼自己在两人大婚相见之处纳妾,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也终于看到他被迫纳妃。
颜枫珉麻木的目光在四妃上游移,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将从她们之中选出皇后,想到这里他微微恍惚,皇后……就是自己的正妻,颜朝国母,可是他想要的正妻,只有她而已,这些人,这些庸脂俗粉,凭什么占了他费尽心思留出的位置?她们有什么资格去竞争国母?她们当中哪一个能配得上这个称号?
娉儿,若是她的话,一定可以的,不过……她都是一国国君了,怎么会稀罕什么国不国母呢?她是不是也会被宗族朝臣逼迫选夫?她是不是也会有一批皇夫男宠?
不,海莲不是据说不是这样的吗?那她是否会找到一个爱的男子共度余生,剩他在同样高而冷却相隔遥远的玉阶违心寂寞老去?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突然看到普通嫔妃中有一个连姓女子,然后勾唇讥讽一笑,晴妃的画像他是见过的,这活生生的连姓女子和死板的画像上的晴妃相比都远远不及,先帝真是够蠢,竟一直察觉不出晴妃身份的端倪。
左丘谅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个连姓女子,尽管先帝曾打压连将军,但连家毕竟曾是念晴公主的外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当让王突然出现证明身份后,连家地位这才彻底一落千丈,到如今嫡出小姐竟然连一个嫔都混不上,实在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袭然也看向连姓女子,眼中悲悯一闪而过,这个女子,由于她的姓氏家族,注定不能在宫中好过了。
据说人是能感受到他人的目光的。凭着女子敏感的天性,连姓小姐匍匐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看她?她自知姿色上等却不算非常出众,也一直安分守己不出风头,尤其是连家衰败后。
据说陛下和公主关系很好?晴妃娘娘和公主生前又不喜欢连家,她会不会因此找来排挤偏见呢?
袭然将她的反应纳入眼中,悲悯稍稍减弱了些,嗯,虽然忍得很明显但至少知道分寸,有自知之明但又不过于胆小懦弱,说不定也有能力在深宫中存活。
“袭然姑娘实乃善人。”左丘谅笑笑。
“大人谬赞,只有善心罢了。”
“亦是难能可贵。”
袭然偷偷看着左丘谅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的眼神,心中滋味难言,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