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夏天》劣水

1、第 1 章

　　八月的太阳晒得人头脑发昏，热浪一股股地在大街小巷中蔓延，要是有人俯下身去仔细看看，还能看到从地表上徐徐升起的热浪。
　　一条还算宽的河横过这座南方的小城镇，小镇不算发达，河两边绿化倒做的很好，树木茂盛得出奇，在八月的夏天葱葱郁郁地沿河洒下一大片荫凉，政府还给安了好多把石椅，给小镇上的大爷大妈提供了不少跳广场舞和唠嗑的好地方。
　　小镇不大，一条巷子里的四邻八方几乎都认识，一群家庭主妇没事就喜欢聚在一起唠唠嗑，这座镇上消息几乎都是互通的。小到今天哪家的菜价便宜，哪家的老婆跑了，谁家的哪个人又做了哪些不厚道的事，大到没有上限，大家都兴致勃勃的讨论着别人家的悲喜事，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别人家的生活。
　　这个小镇在他们面前近乎赤裸得没有秘密可言，在光鲜的外表下显露出腐烂。
　　“唉？听说以前住这儿的那个黎家那小子回来了？”几个大婶手里挎着菜篮子围在一起讨论。
　　一个臃肿的大婶睨了眼刚刚说话的大婶，两块肉中间的小眼睛里闪出市侩的光，笑着啐了她一口，“什么小子，人家生的是大少爷。”
　　尾音故意地拖得很长，散着浓浓的讽刺揶揄的意味，顿时此起彼伏的尖利笑声漫开成一片。
　　“回来什么啊，把他儿子丢这儿就走了。好好的一个儿子，真是不稀罕呐。”一个穿着短马褂的大婶晃悠悠地摇着蒲扇接过嘴。
　　“什么叫丢这儿了？”
　　马褂大婶往前一凑，就像说什么辛密似的压低声音却：“听那巡一高中的说，去办了转学手续准备来这儿读呢”
　　“就真把孩子一个人扔这儿？”
　　“哎哟，这孩子太可怜了吧，作孽哦，好歹也是个儿子的嘛。”
　　其中几个大婶纷纷点头附和，一派惋惜，面上却挂在得意地笑意，几双眼睛一起眯起连成起伏的一片。
　　“可怜什么啊，我可见着了那孩子。”那个穿着马褂的大婶微微昂起头，语气里带着拥有第一手消息的得意“那孩子啊，听说不学好。我上次瞧着一回，就前两天在河西那边，啧不知道穿得那叫个啥，人不是人鬼不鬼的，看着和街头那些个街溜子没什么区别。”
　　其他人听了纷纷惊叹着咂嘴。
　　“哎哟那可是不学好。”
　　“就是就是。”
　　“从城里来也不怎么样嘛，发达了还不是把孩子教成这种鬼样子咯。”
　　“我看呐大城市里的学生娃反而都坏得很，啥都学到起，不如我们着里头的淳朴。”
　　其中一个大婶突然叫住其中一个稍稍年轻的女人，语气里透着高高在上的傲慢与得意：“唉阿芬啊，你可要提醒下你家的曦曦，可别和这种娃娃接触哦，别给带坏咯唉。”
　　马褂大婶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曦曦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啊，你可得好好看住他了。”
　　李芬在这里面年纪最轻，也最没有话语权，连忙道：“好哩好哩，我回去就和他说说。”
　　“对对对，可得好好说说。”
　　眼见着太阳晃晃地快要有下落的势头，其中一个大婶高声哟了一声，慌忙说：“我可得回去给我家那两口子做饭去了，再晚又要闹饿了。”
　　李芬提着自己的菜篮子也附和道：“我也得赶紧回去做饭了，再过会儿白川就该回来了”
　　于是马褂大婶见时间差不多了，便顺应着发话了：“那就这样吧，都散了回家做饭去吧。”
　　几个家庭主妇临时组在一起的小会结束，一群人便纷纷从巷口散开来，三三两两成群提着篮子拐进巷子里，李芬与同行的大婶道过别，走进狭窄的楼道。楼道里的灯不算太亮，昏黄的灯光模糊着边界，像昏昏欲睡的迟暮老人。
　　李芬一家是十四年前搬来的，当时也是为了给自己有点问题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他们去不了更大的城市，勉强去了也没法在那里扎下根，便只能选在这个镇上，虽然小但也好歹算是个中心镇了，未来发展也比别的镇多那么点盼头。他们就买了个二手房，这房子那时就不算太新，但是胜在便宜，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李芬掏出钥匙打开门，冲着里面叫了声。
　　“曦曦！”
　　白曦应了声，快速地合上手里的书，将书小心翼翼地藏在抽屉里，又随手上面放上两本书盖着——一本西游记和一本练习题，双重保险，更加放心。
　　白曦走出房间走到客厅，自觉地拿起茶几下面的诗词看了起来。
　　“叮叮叮叮”李芬的手机闹钟在七点准时响起，李芬腾出一只手从包里拿出手机，一边把头探出厨房：“曦曦，七点了，把电视打开！”
　　白曦立马放下诗词，其实那诗词他刚刚是一点都没看进去，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七点零一分，电视里两个熟悉面孔坐得端庄严谨地开始说着每日新闻。
　　不远处的厨房里偶尔传来呲呲啦啦的溅油声，白曦麻木看着电视里的主持人两个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从乡村扶贫说到主席讲话，心里都没有一点波澜，也没有听进去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外面嘟嘟的汽车声。
　　但是今天不一样的是，他听到了一阵轰轰的摩托车，似乎离他很近。
　　是来他们这条巷子的？或者附近的？他不得而知，只能靠着想象猜想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白川回来的时候李芬正好做完晚饭，新闻联播却还没有放完，也没慌着吃饭，两人就坐在饭桌上等着白曦端看完电视里播放的新闻。
　　他们从不看那些，因为不关心也听不懂，但他们觉得白曦是不一样的。
　　大家都说孩子就要从小抓起，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没什么用了，可对自己孩子来说能多了解一点可能就是一份知识就是一个机会。
　　教育这上面，李芬是丝毫机会都不肯放过的。
　　等到新闻联播的结束音乐再次响起，李芬才开口招呼着一旁的孩子：“曦曦，快来吃饭了。”
　　刚坐上桌，李芬便夹了个鱼头放白曦碗里。
　　白曦轻轻皱起眉，看了那个白嫩的鱼头一秒，最终还是开口试图拒绝这份好意：“妈，我不想吃这个。”
　　李芬皱着眉：“这鱼头是好东西啊，吃了好啊。吃了聪明！这么好的东西都让给你了你还不吃，怎么就不喜欢吃了，快吃。”
　　一旁的白川忍不住开口插嘴道：“孩子不爱吃就别让他吃了。”
　　李芬拔高声调不乐意了：“怎么就不爱吃了？！多好的东西啊，怎么就不吃了？以前不都能吃下去吗！”
　　白曦没说话，默默将鱼肉挑出来，小点小点地和着饭吃。鱼腥味被米饭稀释淡开，也算是没那么让他难以接受。
　　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白曦想，下次就吃吧，不就是鱼吗，吃了也不会死，说不定吃着吃着就喜欢了呢。
　　但他每次都这么想的，确从没喜欢过。
　　看见鱼头被吃掉，李芬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又往他碗里夹了块鱼肉：“多吃点，妈特意给你做的。”
　　白川看了白曦一眼，也不再说话。
　　突然李芬想起什么似的，问白川：“你还记得隔壁巷子以前那家姓黎的吗，就后来当了大老板搬进城了的那个。”
　　白川没说话，李芬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人家不是在外面发达了吗，听说最近又回来了，你猜回来干了什么？”
　　白川还是没理她，李芬推了下白川继续说道：“听说啊，他把他儿子扔回来就走啦！嗳，你听着没，我和你说话呢。”
　　白川向来不爱管别人家的这些八卦，被推搡几下就有些不耐烦了，皱着两天粗黑的眉毛没什么好声气：“人家的事你管那做什么？”
　　李芬不乐意了，碗筷一搁便提高声调嚷了回去：“你凶什么！我怎么不管！人街坊邻居都说那娃娃不学好，看起跟个街溜子一样，老在河西混，要是带坏了我们曦曦怎么办！”
　　“他们又不认识哪来的带坏。”白川被李芬的莫名其妙搞得颇为烦闷。
　　“就在隔壁巷子，这平日里要是遇到了，看我们曦曦乖好欺负怎么办，我们曦曦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要是遇上了说不定连想喊个声都不成。” 说罢转头又对着白曦颇为担忧地嘱咐道：“反正你以后要是遇上了，得走远点，千万别打照面知道吗？”
　　白曦慢悠悠地嚼着，眼神有些放空。
　　河西啊？李芬说那里的女的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所以从不让白曦去，但是白曦上学期放学也偷偷去过一次，只看见穿着吊带短裙的几个女人，大多都看起来三十多，大块的胸脯和大腿露在外面，涂抹得惨白的脸上化着夸张的眼影和红艳艳的口红，他一进去，就直勾勾地看着他笑，还叫他进去玩，但他没敢应声，出来的时候觉得脸都是烫的，心里直打鼓。
　　“听到没有？应妈妈一声”
　　李芬一敲筷子，把他敲回了神。
　　“嗯，知道了。”
　　白曦点点头，把手上速度加快，三两口划拉干净碗里的饭，起身准备回房，还没站起身，李芬就立刻拉住他，不满道：“怎么才吃了一碗，你还长着身体呢，这怎么跟得上，再吃一碗”
　　“妈，我真的吃饱了。”
　　李芬皱着眉，二话不说又拿起桌上的碗盛上一满碗饭递过去：“长身体就吃这么点怎么行，快再吃一碗，妈给你盛。”
　　白曦站了会儿，还是沉默地坐下接过李芬添得满满当当的饭碗，继续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
　　李芬看着沉默的白曦，乖巧懂事得很，便又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开始哽咽道起来：“你说我们曦曦多好一孩子昂，怎么就…”
　　又来了……
　　白川和白曦沉默着，父子俩对这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情况每个星期都要上演个两三次。直到白川砰地放下碗，开口打断李芬，“够了，好好吃顿饭吧，别又东想西想的，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挺好的”
　　白曦抬头看着李芬，也附和着点点头“嗯，现在就挺好的，我没事。”
　　李芬将喉头的哽咽咽下去，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颤着声喃喃道：“是，是，也挺好的，挺好的。”
　　没人再说话。
　　白曦几口扒拉完饭，再次起身：“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李芬连忙道：“不吃了？那你睡前等妈给你热杯牛奶再睡。”
　　白曦垂着眼皮，微微抿住嘴唇，好几秒后才顺从地点点头：“嗯，好，谢谢妈。”
　　李芬眼角还带着泪却笑起来，看着有些瘆人：
　　“和妈客气啥，这是妈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