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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婉转青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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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着头,看苑中一颗结了实的石榴树。阳光炙热,洒在身上,像小火焰一般灼痛。
自从那晚跳完舞之后,宫中人看我的眼光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仿佛我当真是一个现了真身的妖魔鬼怪。我记得那日,舅父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颤抖着双唇说道:赏!赏北瑶公主明珠一斛。
舅母很是欣慰地拭了拭眼睛,与周遭的命妇们说小瑶儿长大了,长大了。不过就是一只舞而已,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跟在王珣身后装神弄鬼,狐假虎威罢了。那些命妇们纷纷阿谀道,北瑶公主丽质天成,真真是皇后调教的好。还有不承教的宫人竟去恭喜谢侯,养了这般妖孽的嫡亲女儿。于是谢侯板着一张脸离开了,连带谢煊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本来我心里极是得意,谢侯不高兴正是我这女儿乐于见到的。谢煊不爽更是我心中大快的。可是据身边的小黄门芣苢描述道,当时我的面色如常,眸色清澈如平湖秋月,昂着下巴领着一斛明珠十分高贵地告退。他激动地对我说,这才是天家贵胄的气度啊!说完,还露出十分不枉此生的表情。
我心里暗暗想笑,我在宫里修行了十二三年,人人都说我没有公主的气度,自家兄弟还常常责备我比平常人尚要笨上许多,如何一舞技惊四座,成了建康城中的宠儿?
想到这里,脑海里又浮现出王珣那张温文如水的面孔。说不出哪里好,可是偏偏十分适意,想起他心头便软软的。我想起前日书中看到的一句四言: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自然是欢喜的,因为他是王珣。
心头如百般青丝缠绕,日头又热,不由地起了一身的燥意,正欲躲在树荫下补个眠,萧璇玑顶着一双熊猫眼出现在我面前。我扑哧的地笑了出来,他一向眠少,偏偏那日喝多了,这些时日竟和涂了眼影的宫人一般。
萧璇玑怒目而视,自从前日我在御前打出风头,一扫往日颓唐之气,竟做起了宫廷贵妇状,偏偏他一心寻我的错处,整日把福德宫弄得鸡飞狗跳,今日抄《女戒》明日背《女则》的,端的是是翻天覆地,昏天黑日,没有个尽头。
他冷冷地看着我,问我身后的小黄门乐子:“公主露天席地的乘凉亦是你们撺掇的?”若非他年纪尚小,还叫人以为他是我的继父。我故作咳嗽了两声,乐子是在璇玑手中吃过亏的,只一味低眉顺眼,并不答话。
跟在萧璇玑身后的白奴一脸紧张,我猜想,大约萧璇玑今早又被什么人惹怒了。于是,我笑着说:“殿下先别动怒。本宫已经请示过皇后舅母,舅母已经同意了。”随便扯个谎儿,先诓住他。
他“哼”了一声,想来见惯了我的把戏亦有些疲惫。
我讨好似的说:“殿下一脸倦容,不如早去休息?”
萧璇玑不置可否,白奴插嘴道:“公主,殿下身体不适。可别再拿殿下打趣了。”我歪着头瞧萧璇玑,果然一副清减的模样。萧璇玑小声斥道,多嘴。
我不好再逗他,只说:“这是往哪去?不如早回东宫休息。别多走动。再唤药师来瞧。”
“父皇身子不适,孤要请安。你也一同去吧。”萧璇玑淡淡地说。径自在前面走了,我不好多做停留,随着萧璇玑往木樨殿去。
此时,夏桐荫荫,木樨殿四下里都开了窗,做了风轮放在殿外,太液池上的风引进殿内格外清凉舒适。萧璇玑见我一脸满足安适又着实有些艳羡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道:“要了福德宫,这里便不能再要了。”
虽说我一直是得陇望蜀之人,可是这样的事情我亦不能太贪得无厌,我撇了他两眼,以示愤慨,萧璇玑竟微微地笑起来。
午后很安宁惬意,亦没有来往的朝臣。小黄门通传之后,我们便进了殿,皇后舅母着了一身鸭蛋青的夏裳斜坐在榻边,舅父亦是素色的儒服,靠在榻上,两个人正如画中走出的神仙人物一般,静谧美好。
萧璇玑和我执了家礼,舅父吩咐人赐坐,于是我们就一起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
舅母一见我笑容就要像溢出来似的,自从我与王珣同舞之后,我的形象立即从不可救药变成了不可斗量。舅母望了舅父一眼,说道:“北瑶,长大了,今年冬日便要行及笄礼了……若不是上次宴饮,臣妾怕还当北瑶是个孩子呢。”
舅父点点头,面色微微有些苍白。舅父在宴饮这些事情上一向用力过猛,不过对于朝政则是可有可无的。莫非是因为太过激动,所以才不得不卧床休养?我心中暗暗叹息,那怕是我的罪过了吧。
谁知舅父一提到我的及笄礼便有些莫名地兴奋,有带着一些伤感的口气提到我的母亲秣陵长公主,萧韫臻。我一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就有些郁卒,我的母亲一生下我就跑去当女道士,没有几个月都病逝了。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是个绝代风华的传说之人……还有就是与谢侯,夫妻不睦。对于一个我并没有什么印象的人,若是想生出什么思念之情也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我一面感叹我的冷血一方面有感叹世事炎凉,如今记得萧韫臻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想到韫臻及笄时不过十三,那时母后病中,做主提前了及笄礼。那时,行完及笄礼,她往凤台宫去请安,绝代风姿,宛若明珠。即便是女子看了亦会心生歆慕。”舅母温柔地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过有看向我,“瑶瑶亦是极好的。你生的像你母亲。”
我呆滞地点点头。心中道,我从未见过那人,亦从未有人告诉我我长得向谁。我与谢侯并不相像,谢侯英气而硬朗,脸上棱角分明,一双眸子沉郁如水,总是冷冷的,一如他待人。我不像谢侯,脸庞微丰,是鸭蛋脸儿,眼睛细长而妩媚,黑多白少,笑的时候多,总是弯如新月。我心中暗叹,原来,我长得像母亲。
舅父开口道:“冬日里办及笄礼,须得请谢侯亲自剪发。”
我抬起头来看舅父,原本平静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谢侯是你父亲。”他重重地说。舅父说话虽然总是温和,但是却少给人回旋的余地,我不敢反驳,可是面上难免露出不悦之色。舅母开口道:“皇上,不如您亲自……”
舅父淡淡地说:“谢侯,女君之父——”舅父回头望望我,“瑶儿,你与你母亲真是相似——下个月便是你母亲的死祭,你栖霞寺看看你母亲吧。”我跪下领旨,心中着实有些失落,自小长于深宫,原来到最后我还是谢北瑶,从未是过萧北瑶。
萧璇玑一言不发,只是看了看我,又迅速地歪过头去。我一点心情也无,只觉得浑身疲惫。舅母见我和萧璇玑都一副恹恹地样子,十分体贴地叫我们回去。
我和萧璇玑并肩出去,我突然想起,舅父一句话都未曾与他说。他一副淡淡的神色。我低声说:“殿下,不高兴?”
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又说:“舅父怎么会突然病了,前几日……”炎炎的日头照进殿中,在我们的周围形成一个美丽的光圈,我们正站在那个光圈内,很是有些刺目。我眯着眼睛,看见萧璇玑的目光定在殿外——
萧南光穿着青莲紫的儒服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身灰衣的女子,这灰色像鸽子的羽毛,看起来十分雅致,我不由得多看那女子几眼。她颇有些年纪,面色微微发白,五官极是细腻,眼睛弯弯的,若是笑起来定是极好看的人儿,不过她双唇抿得紧紧的,眸子也不太看人。萧南光还是一副孱弱的样子,见了我们便行了常礼,算是见过了。那女子走进我们,只点点头,依然面上无波。
舅父身边的黄门侍中过来引路,娘娘,大殿,请……
萧璇玑脚步涩了涩。风刮过殿外的木樨树,潇潇洒洒的声音传来。我想起萧南光和他身后的女人,不知为什么觉得萧璇玑很孤独。
我点点头,如此。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