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路遇倾城 ...
-
舅父是风雅的人,这样的人最怕寂寞,于是宫中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饮宴。我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因为总是要穿着拘谨的衣服,坐在一个地方,听一些无聊的话题——甚至可能还会碰见,我的父亲……
萧璇玑见我一副踌躇的样子,便牵了我的手,叫我快一点,我被他一扯,倒撞到了他的肩上,只觉得很痛,然后被裙子绊了一下,他一把拽住我: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眸子深深的,泛着柔和地光彩,然后这种光彩迅速地隐匿了下去,他将我当成个傀儡娃娃一般端端正正地摆放好,目光轻柔地连我的衣袂都不曾沾。
我皱了皱眉头说道:“还不快些。舅父要骂人……”
萧璇玑低着头,将我刚刚跌倒时缠在他玉珏上的璎珞解开,他的手指纤细而白皙,骨节分明,我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像舅父学习七弦琴。这双手还很小,肉肉的。他和舅父着着一色的嫩芽色的单衫,坐在木樨宫的露台上,面前是盛开的茶花,茶花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山和空云都化成薄薄的曦雾,笼罩在这两个人身旁。舅母持着拨片,弹奏琵琶,舅父说舅母的水平是国手。音律的和谐,在于天、地、人合一,那个时侯,寂静的冬天仿佛就在他的琴弦上舞起来。后来,他常常一个人弹七弦琴,很多时候,身边并无一人。
记忆像被凿开的冰,一寸一寸裂开。还是冬天,那时萧南光也和他一般得了旨意,有师傅教导。他坐在东宫里,身边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冷冷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他穿着白色的儒服,衣袂都铺在露台上,面目在雨帘之后隐隐绰绰看不见。
我很不识趣地叫了一声:“萧璇玑。”他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就像被冻住了一般,旋即愤怒地掀了面前的七弦琴,上好的桐木做成的凤尾琴被狠狠地贯在地上,拦腰裂成两半,弦子断了几根,仍然发出轻轻地颤音。我吓得缩住了手脚,他站起身来却往殿内走,白色的衣服就像孤魂野鬼一般。这样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至今不能散去。
萧璇玑看了我一眼,低低地说道:“你还怕父皇骂吗?”凤眼一跳,似乎说我顽劣不堪,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了。我心里恨得要命,却只得赔笑:“是,是,舅父骂我固然是家常便饭——但是要太子殿下委屈,我可不敢。”他“哼”了一声:“你胆子还不够大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出这些话,我心里道,不好,只怕是萧南光那家伙多嘴。萧璇玑仿佛知道此时我正在想什么,又说:“不是南广亦有别人告知我——你以后少惹谢煊,你自己不也嫌麻烦?”
他的目光逡巡在我的脸上,我抿了抿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我也有这般哑口无言地时候。只听得他又嘱咐道:“待会儿见了谢侯,记得要礼数周全。”我听着这话,只觉得心头有一簇小火苗灼灼地烧着,闷声道:“谢侯,谢侯……不知道你有没有去嘱咐他,叫他不要惹恼了我……”我昂起头,望着萧璇玑。他面色如常,眉毛微微蹙起来:“萧北瑶,我看你今日倒是胆子大的很。”萧璇玑拧起眉毛,眉心中细细成了一个川字。
活像个大斗鸡……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地笑出声来。萧璇玑恼了,淡淡地说道:“你是不是又想抄《女戒》了?”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连忙摆出一副狗腿地笑容:“殿下息怒。我、我知道错了……”萧璇玑脸上露出满意地神色:“虽是个笨蛋,好歹也知道识人脸色。”我姑且把这句评语当做褒扬,好好地笑纳了。
宫中饮宴,主角一直到最后才见得分明。萧南光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自斟自饮,寂寞地身上都要长出青苔来了。再看看萧璇玑,一身紫色金滚边的太子常服,衣襟上一十二颗滚圆浑一的东珠有着柔和的明辉,点点珠光映着他斜飞的凤眼格外勾魂摄魄。殿里的小宫娥们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他只做不觉,朝臣众星捧月般地一杯接着一杯敬酒,萧璇玑故作镇定,觥筹交错之间,面颊上便飞出两朵桃花,娇嫩地仿佛要滴出水来。这妖孽,真真是要人瞎了眼不成。
舅父和舅母笑吟吟地望着萧璇玑。舅父一向洒脱随意,自己饮酒饮得痛快,也乐于见到萧璇玑被众人围攻。舅母仿佛在萧璇玑饮酒的画面中看到未来九五之尊的模样。
这场面越发的混乱起来。
我低头饮了一口甜酒,忽然舅母笑吟吟地对我说:“北瑶,许久不见谢侯,去向谢侯敬酒吧。”
一瞬间,脊骨凉了又凉。
我抬起头,萧璇玑停了杯盏望着我,黑黢黢的眼珠子后面有淡淡的阴沉。谢煊唇边勾着笑意,朝我望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斟了一杯,向谢侯的方面举了举,便迅速地饮去。
谢侯,我的父亲抬起眼睛,那双眼睛毫无温度,毫无喜怒,不过点点头而已。舅母噙着笑:“北瑶许久没有见到父亲,自是想念的。”
谢侯向皇后点点头却也没在看我。萧璇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自斟自饮。我觉得气闷,借口更衣出了殿。
夜风吹在身上冰凉凉的。我沿着太液池慢慢地走,池边有芳草,是杜蘅略带苦涩地气息,宫中人用来做成香囊随身配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鹤园,这里一向清净,不过是舅父养着的几个方士居住的地方,后来这几个方士兵解升天,园中留下了几只白鹤,就成了真正的鹤园。平日极少有人来此,此时更是人烟稀少。
忽然,听得一声清亮的鹤鸣。我提起衣角往里走,风鼓得衣袖都起来了。
“是谁?”我心里一惊,这声音怎地如此熟悉?好听得如同沾了花香春水。
“是谁?出来。”那声音温柔却坚硬,叫人不得不服从。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在宫中还嚣张如斯。
我冷笑一声:“混账。本宫是北瑶公主。”
一阵沉默,一只白鹤缓缓的从树丛中转来,羽毛轻灵,在月光下像仙子的霓裳透明。那白鹤绕着我身旁,并不怕人,缓缓地低下脖颈,长长的喙轻轻地摩擦我的手臂。
“它喜欢你。”
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抬起头,皎洁更盛月光的男子一声白衣,面色温和望着我。
是他……
我面上一热,想起自己昏倒时,便觉得十分丢脸,似乎被萧璇玑捉弄十次也没有此般羞窘。我咬了咬嘴唇说道:“你认识本宫?”
宁白的灯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仿佛敷了一层白色的铅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那人却先笑了起来,忽然面对陌生的女子如此,若是旁人做了便会有人斥其轻佻。
可是,偏偏是他……
“原来是你……”他看着我,“公主怎么会逃席?”
我面上一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难怪萧璇玑总是说我笨,原来我张口结舌的时候亦确实很多。他却说:“逃席也是好的。我也是逃席而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目光还清清朗朗的,能映出人的影子,看得我一阵心虚。我心里暗叹一声,原是我遇到了逃席的祖宗了……
“你为什么要逃?”我环顾四周,这里本是方士炼丹的地方,又这么阴测测的,亏你能想到这里。其实,我是充分发挥了宫中人八卦的态度,夜深人静,人约黄昏,又藏着一个如此俊美温雅的人儿,若说没有奸情可循,我定是不能相信。我噙着一丝笑意,望着他。
他从从容容地样子,却没有丝毫慌乱,刚才围在我身边的一只白鹤闲庭信步般地散到他身边,他微微颔首,几缕青丝在夜风中飘逸:“我只是不喜欢。”他笑咪咪地随手就将问题抛给我:“那么公主呢。觥筹交错,玉盘珍馐,为何要到这僻静之地?”
狐狸,果然是狐狸!我心中暗骂,这是赤裸裸地歧视啊。我心中道,只准你逃席,便不许我逃席吗?可是,脸上仍然对着笑容:“孤亦不喜欢,如何?”仰起脸,给他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
我一向都觉得人是有一种贱性的。譬如,故作矜持。可是到了那种容貌完美到自己完全败北的人身上,矜持也就成了一种累赘。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一向都是在蠢笨的骂声中成长的,就让我一直蠢笨下去了。
“公主说笑了。”出乎我意料的,他竟然十分和蔼地对我展颜一笑。若是萧璇玑那人,见我涎皮赖脸地与他说话定是要将我狠狠地用语言鞭笞一百遍的。可是,他这般一笑,仿佛整个苑中四时的花儿一下子绽放,一双小粉拳狠狠砸着我的小心肝——哦,春天……他笑起来,真的像书里说的春神东君一般,丰神俊秀,世间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男子了。我想起自己昏倒那一节,忽然觉得很值得。那时候,他出现在我面前,就是东君一般。温暖、和煦的春神……
我看着那白鹤围在他身边,十分亲密,好奇地问他,为何这些鹤都不怕他。他忽然露出疑惑地神色,然后温和地回答道:“我不知呢……”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白鹤的羽毛,那白鹤驯服地垂下了脖子,任他抚摸脖颈上的羽毛。
“逃席时常常回来这里……以前不过是方式炼丹之所,后来方士兵解升天,这些白鹤便散在苑中了。许是我惯于逃席了吧,这白鹤早已认得我了……”他低低垂下眸光,语气悠然自得。我不由得有几分羡慕,便说:“若是你下次再逃席,便往福德宫去吧?”
他抬起头,看我,神色安静地等我说完。
我说,舅父常清棋博士授予宫人棋艺。可惜,教我的那位已经被我敢回去多次了,再也不敢来了。你若是想逃席,又怕寂寞,便往福德宫,只说是我的棋博士。我便可以陪你一起了。
我便可以陪你一起了。
我便可以陪你一起了。
这话音刚落,仿佛有人演奏了一首清越的丝竹,悄悄地在心口上捡了一个缺。我暗骂自己蠢笨,一点矜持不顾,莫叫他轻贱了去。
他眼睛闪闪烁烁地,倒像是有人在暗黑的河流里撒了一把星子。
“好。”他回答的干脆利落。
那只白鹤唳了一声,扑棱着翅膀便飞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