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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看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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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这一行,永远不能故步自封、闭门造车。观摩他人作品也是一种让自己进步的方式。
走到一副隶书作品前,梁京雪停了很久。
她的隶书绝写不出这种水平。
作品写的是“隔牖风京竹,开门雪满山。”
梁京雪盯着“京”字看了半晌,秀气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这句诗她知道,出自唐代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可她记得很清楚,原诗里的jing,是惊而不是京。
主办方怎会如此马虎?有错字的作品如何能展览?
她本想离开,奈不过字太好,让挑剔的她硬生生忽略了这点错处。
平心而论,她见过太多人的隶书,但很少有写得出色的隶书。
大部分人的隶书只追求磅礴的感觉,笔画却经不起推敲。
可眼前这副不一样,基本功显而易见,至少练了五年以上。
更难得的是字的框架,既遵循了隶书原本的一波三折与宽扁之态,又带了行草的狂妄与肆意。
人在约束中,却写出了难得的洒脱。
她回过神来,望向落款——
良遇。
如此奇怪的落款。
她未曾听闻过,只能暂且记下这个落款,而后沿着展览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眼神撞到一行人。
为首那人站在一副作品前面,表情无喜无怒。
来不及思考喻景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梁京雪察觉到他似乎想要转头,立刻慌乱藏到柱子背后。
来不及庆幸自己没正面碰上喻景会,主办方谄媚的声音已然响起:“喻总,您看这副作品怎么样,这是......”
谁的作品都无关紧要了,梁京雪打算绕道偷偷走开,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念出落款:“壬寅年冬月京雪书。”
她的淡然瞬间天崩地裂般瓦解。
那是她的作品!
主办方一听有戏,变着花样继续说:“这副作品可是我们这次展览的最佳之作,您看要不要买下?”
喻景会眉目疏离,当着众人,轻飘飘落下一句“不合适”。
众人揣摩他话里的意思,都觉得这句不合适等同于看不上。
梁京雪亦认为如此,她突然有些无力,全身靠在宽大的柱子上,胸闷到喘不过气来。
果然,前些天的客套与礼貌,不过是看在楚恬的面子上。
梁京雪垂眸,心脏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个孔,然后密不透风地灌满了苦咖啡。
她再也听不下去,偷偷离开此处。
也就没听见后来主办方诧异的那句:“怎会有不合适一说?!这字太有灵气了!”
更没听见喻景会那句低声的回答:“这位书法家,一定想找一位真正欣赏她的字的人留下她的作品,我不合适。”
与此同时,梁京雪已经在后厅看完所有作品,正想离开展厅,开了振动模式的手机在包里蜜蜂似的嗡嗡响了起来。
她找了个寂静的角落接电话,来电的是展览的负责人:“梁老师,您快来前厅,这里出事了!需要您过来澄清一下。”
梁京雪无声叹口气,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音调疏离又淡然:“不用着急,我马上过去。”
一路赶到前厅,不出意料,她见到了张夏。
女人留着一头大波浪,眼线上扬,气质锋利如出鞘的刀刃。
但唯独,看不出一丁点书法家的样子。
过往一幕幕浮现至眼前,梁京雪极为无奈:“这么多年,揪着我不觉得累吗?”
张夏盯着眼前的梁京雪,恶毒的神情愈演愈烈。
不少媒体举着长.枪大炮,闪光灯劈里啪啦地闪烁。
台下人等不及催促:
——什么事儿啊,人都来了倒是快说啊!
——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就是啊,我看是单纯的炒作吧。
张夏听着这些话,冷笑了几声,扯着梁京雪右胳膊把人拽到台上。
她一脸势在必得地开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梁小姐,希望你当着大家的面解释清楚!”
“你们所谓的书法界后起之秀,十六岁那年因为厌恶书法,轻易就退出了书法界。”
“而后她参加高考,考入师范学校,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她买通了媒体播放监控视频,舞台前大荧幕上赫然是梁京雪当年在教导主任办公室的视频。
一位年迈老人痛心地看着她,“京雪,你真的要执意退出书法界吗?我认识那么多年轻人里,像你一般天赋的后辈,少之又少......”
台下很多年轻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认出来:“那是我们书法界的权威李清和先生!”
视频里的少女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蓝白校服,长相和声音都显得稚嫩又青涩。
面对人人尊敬的李清和,她表情淡然又无谓,“李爷爷,其实我很讨厌书法,您不用劝我了,真的很抱歉。”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台下争论声此起彼伏。
——那是李先生!她有什么资格对李先生不敬!
——梁京雪滚出书法界!
——梁京雪不配!
——讨厌书法的人没资格站在这里!
梁京雪以旁观者的身份安安静静看完视频,夺过话筒,冷清又温和的声音传到宴厅每个角落:“这件事情我可以解释,这并非我的真实想法。”
她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顿了顿才开口:“十六岁那年,因为身体原因,我无法写出满意的字。”
台下闹哄哄一片,明显不愿意听她解释。
这时,一堆工作人员到了台下维持秩序。
主办方也赶了过来,示意梁京雪继续解释。
宴厅暗处,小陈好奇问:“喻总,你干嘛不亲自上去?您一句话这事就结束了。”
喻景会也没回避,坦诚道:“她有自己的解决方式,实在解决不了,我再出面也不迟。”
而台上梁京雪继续开口: “为了不让家人和李爷爷担心,我只好撒谎说自己厌恶书法,书法在我心里,和我的命一样重。”
她身形瘦弱,声线也温和,偏偏落下的话语掷地有声,处处透露着决然与不容置喙。
台下大部分书法家都很年轻,也都听说过梁京雪的天赋。
多年前梁京雪突然退圈在他们圈内也引起了轩然大波,而退圈原因不明。
如今当着众人的面终于揭开,众人看梁京雪的眼神里都带了同情。
当年她被恶意抨击得很惨,现在想来,就算她真的厌恶书法,那也不算什么过错。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喜好的权利。
张夏又拿了支话筒,“各位,别听她在这博同情了!”
台下人不解地看向张夏。
“我早都调查过了,她开设的书法班,直到两年前才亲手教学,这不就说明两年前梁小姐仍旧不能拿笔?”
梁京雪不卑不亢反问:“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想问问,短短两年时间,你是怎么写出今天这副作品的?”
大荧幕上呈现出现了今天她的书法作品。
众人望去,谁也不得不感叹,不愧是今日展览中最佳之作。
字当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说一句当世王羲之也无妨!
可这字越是让人惊艳,就越是让人怀疑!
俗话说,练字就是一日不练十日空,这么多年不能拿笔,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两年内就写成这样?!
张夏的声音接续人们的怀疑:“梁京雪,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让人代写作品,然后参加这次展览,你真给我们书法界丢脸!”
梁京雪气得扯了下嘴角,“我没有代写。”
“那你拿出证据来啊,上笔墨纸砚,你现场给我们写一副出来!”
台上女生似竹,清冷又坚韧。
越是这种没人相信她的时候,她反而越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解释上。
相信她之人,无需多言亦会信任她;不信她之人,她费劲口舌也毫无用处。
她就这么轻轻笑出声,带着古代文人的气节与风骨,旷达而疏朗。
等场地复又恢复寂静,她对着话筒,无比认真地开口:“书法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不会为了自证清白去写字。”
和张夏交好的几个女生还在喋喋不休:
——这不就是在打马虎眼?
——我看她就是不敢了吧!
——还找人代写,真够不要脸的!
梁京雪不欲浪费口舌,只对着台下众人开口:“这副作品到底是不是我本人所写,主办方自会查清。”
把话筒递给台下工作人员,梁京雪转身离开。
正要迈出场馆,有人带着话筒上台,引起一阵骚动。
清隽矜贵的声音寄风声传至她耳畔:“我是这次展览的出资人,梁小姐作品均系本人亲笔,我保证。”
又是熟悉的声音。
她即将迈出去的脚步生生顿在原地。
那人对她的吸引力轻易战胜了理智与冷静,梁京雪转身望向台上。
仿若隔了万水千山一般,就这么和台上的喻景会对上视线。
重逢以来,这是梁京雪第一次毫不避讳地打量他。
其实这么看着,喻景会也变了很多。
她有些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身边所有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有她自己傻乎乎地停在原地,从头到脚都还维持着原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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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展览闹剧在书法圈传得沸沸扬扬,连李清和爷爷都知道了。
李爷爷的电话来得比梁京雪想象得还要快,梁京雪怕老人气出什么毛病,一个劲顺着他。
等李清和骂尽兴了,梁京雪笑着问:“李爷爷,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李清和又笑骂了句:“我敢生你这丫头的气吗?”
梁京雪垂眸笑,迫不及待开口:“李爷爷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李清和喝了口茶,“我说你这丫头这么听话,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什么事啊?”
“李爷爷,我想让你帮我查那天展览上一副作品的创作人。”
“展览主办方查不到吗?”
梁京雪也奇怪着:“不清楚,主办方说这位书法家不想透露自己的消息。”
李清和倒没她那么执着:“人家都不愿意透露信息,就算了吧。”
“可是李爷爷,那位书法家的隶书真的写得很出色,我想与他交流交流。”
茶杯与玻璃桌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行,那我这老头子帮你打听打听。”
梁京雪喜出望外,嘴甜得很:“我就知道李爷爷最好了!”
“落款是什么?我帮你去书法协会打听打听。”
“良遇。”
李清和咂摸着:“良玉,何不叫美玉来得完美?”
梁京雪笑了:“不是那个玉,是相遇的遇。”
至于代写问题,主办方当日下午就在官方替她澄清了。
李清和已经年迈,尽管不常用网络,但还是在社交媒体上帮她说话。
简而言之,就只有一句话:“旁人或许不可能在两年之内把字写成这样,可她是梁京雪。”
很多人都歇了骂声,对啊,这是梁京雪。
当年只是一个小姑娘,但他们书法圈就没人不为她的字感到惊艳的。
得知她放弃书法后,也没有一个人不惋惜的。
这天之后,梁京雪也再没见到喻景会的影子。
她搞不懂,喻景会明明先前当众说看不上她的字,那之后为何又替她当众解围呢?
这算什么?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么?
/
一上午的课结束,一直很积极的喻楚恬却没见到一丁点影子。
梁京雪思虑许久,还是给楚恬妈妈发过消息去:【您好,楚恬今天怎么没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尽管知道楚恬是喻景会的女儿,她还是没办法放弃任何一个喜欢写字的孩子。
久久没得到回复,梁京雪刚按灭屏幕,路过Q市的闺蜜江木星推门进来。
“怎么样?想我了吧!今下午还上课吗?”
早收到她会来的消息,梁京雪提前收拾了东西,带她往外走,“不教了,这两天让小张过来帮我代课。”
“小张?那个小奶狗,长相很对我的胃口嘛,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介绍。”
梁京雪好笑地摇了摇头,“你什么时候喜欢这款了?你要是喜欢,我真帮你介绍了啊?”
“算了,开玩笑的,我还是再享几年单身的清福吧。”
梁京雪坐在副驾驶,尽管不是第一次坐星星的车,但看着女孩子熟练地打方向盘,还是有些感慨。
趁等红灯的间隙,才开口问:“这次能在我这住几天?”
“三四天吧,说不定,我虽然请假了,但是有事得立刻赶过去。”
“对了,你这两天忙什么?怎么让小张来代课了?”
梁京雪回答:“有个副业替人写墙绘的朋友,找我帮忙去应付。”
江木星对这了解的不多,担心问了句:“在哪的房子啊?靠谱吗?”
“天润玫园。”
江木星对房产比较了解,“那不是别墅区嘛,里面人非富即贵的,要是有什么事告诉我,我老觉得不放心。”
“嗯。”
微信消息提示音响起来,梁京雪划开手机,是楚恬妈妈发来的:【不好意思梁老师,忘记跟您请假了,楚恬脚崴伤了,过几天再送她去写字。】
梁京雪如释重负,没有因为她和喻景会的关系影响到楚恬那孩子学书法就好。
正巧又是等红灯,江木星无意识往梁京雪这边看了一下。
梁京雪的手机没安防窥膜,她又戴着隐形眼镜,清楚地看见了上面的备注——喻楚恬妈妈。
江木星眉心一跳,声音带了些不可置信:“喻楚恬是谁?跟喻景......”
作者有话要说: 作品里藏着京雪的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