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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破军 ...

  •   这种消息传得很快,甚至发展成了一种不成文的默契:皇上身边那位本事极大从未失误过的算命先生,只要谁得了皇上的欢心,他就能用自己那双金色的眼睛,替谁看上一看。
      得宠的可不只有前朝百官,还有后宫嫔妃。
      段陈最近睡得时间愈发长,人也没什么精神,每天都在太阳底下懒散地晒着,和蹲在周围的小宫女小太监聊闲天。那天他也是迟迟地才起,突然有一群人闯进来,拽起他就走,步履飞快也不顾忌他无法视物。和他关系好的几个侍从想拦,对方冷笑一声:“静妃娘娘要见,你们敢拦,是不要脑袋了吗?!”
      伸出去的手又怯怯地缩了回去。段陈听他们讲过,说江悯最近的最喜欢的那位妃子刚封了封号为静,想来便是今天要见的这位。他知道宫里那些不成文却又繁多的吃人规矩,摆摆手,说没事,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去了才知道原来江悯也在。
      江悯坐在主位上,单手托着脸,黑色的眼哪怕明知段陈看不到也要盯着他,说命令的话:“她闹着要算,先生你就给她看看吧。”他旁边有女人的娇笑,而江悯有些宠溺地让她别闹。
      段陈听了长叹气。
      好像遇到江悯之后他一直在叹气,一见到江悯就要摇头。
      段陈从来不会坚决地忤逆江悯的话,这次也是。他连试探问一句皇上你确定吗都懒得。
      他摘下自己遮眼的布条,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璀璨的金色的眼睛,金光流转,神圣的江悯每看一次都会呼吸一滞,沉进他眼里去。
      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宠妃看,看得她忽然心里有些发毛,慌不迭地要躲进江悯怀里去。
      江悯也慌张。他虽说见惯了段陈的眼睛,但头一次觉得惶恐。段陈每次卜卦都会盯着他看,他已经见了很多次,可头一次发觉它看起来原来是如此的无悲无喜,是一双真正神明的眼睛。
      神明看着他,像看普天之下所有的死物,不带悲悯,不带同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个不太恰当的句子,可明明他才是天地,他人才是刍狗。
      段陈习惯了江悯这个脾气和态度,他以前还会试图纠正他错误的认知,现在却也不再努力改变他扭曲的观点。而且他本来处事就有些无悲无喜的大彻大悟之感,现在只是淡淡扫过江悯的宠妃,然后垂下眼谦恭地行礼。
      “娘娘命里有大富大贵。可是这富贵不长久,昙花一现,转眼就成灰又成烟。”他还是那么平静的语调,毕竟他人荣辱富贵,和他毫无关系。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咒她,宠妃拧起两道细细的眉,仗着江悯对她的恩宠,趾高气扬地命令贴身宫女上前替自己掌嘴。
      江悯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他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没出声阻拦。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宫女高扬的手还没落下,段陈突然弓背弯腰捂住嘴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暗红的血从他指缝不断地向下滴落,在名贵的毯子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血点。
      江悯攥着椅子扶手猛地站起来,瞳孔放大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些黏在段陈指缝中的粘稠的血。他看着段陈因为不断咳嗽而颤抖的脊梁,觉得自己应该冲过去搀扶他——可他动不了,好像有人突然把他推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窖里,叫他手脚冰凉,甚至几欲作呕。

      段陈身体一下子垮了。说一下子可能不太确定,他应该是一点点被消磨掉生气的,只是最后支撑他生存的力量断裂,倾颓才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他才骤然倒了下去。
      各种名贵的药材熬成的药一碗一碗的送进来,又一碗一碗的倒掉,因为段陈一直昏迷不醒,药灌都灌不下去。他脉象弱得太医心惊,私下里都说这简直是华佗再世都救不回来。
      这话可不敢让皇上听见,不然是要掉脑袋的!
      江悯一连好几天都没上朝,日夜守在段陈床头,自己也被熏了一身的苦涩药味。熬红了的眼在每个进来的太医身上打转,吓得太医慌慌张张头都不敢抬。
      “先生怎么还不醒?”
      “……这……”太医院院首一狠心一咬牙往前迈了一步,“皇上,他心脉已断……”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就是救不回来了。
      江悯刚要骂,忽然听得一声微弱的皇上。他不可思议地扭头去看段陈,见段陈不知何时睁开眼,没听得回音就又叫他:“皇上,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朕要你活着……”江悯颠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近乎自欺欺人地断言,“先生你不会死的。”
      段陈笑了两声:“我自己的命,我还不清楚吗?人各有命,我命数已尽,皇上又何必强求?”
      江悯还欲说什么,却被段陈打断了。段陈说话声音轻轻地,江悯也不敢惊扰他。
      段陈说皇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开始自说自话,不在乎江悯有没有在听。
      “我是被我师傅捡回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个人在街边走,我师傅说我当时灰头土脸的,他可怜我,就把我领了回去。
      “我师傅算卦很厉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就跟着他学,我们师门十几号人,都和他学本事。
      “后来我十一岁的时候,那天我师傅突然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有没有人想要卜神的传承?从此以后什么都不用再学,也绝不会再出错。我们都想要,大家都知道神明的东西,总是很厉害的。争先恐后地。
      “我师傅说可是得到了传承,就会瞎掉。就有些人退却了——我们才十几岁,谁不想多看看这个世界啊?但是从不失误的卜卦也太吸引人了,还是有几个人坚持的。
      “师傅又问,哪怕你们从此的寿命就要和这双眼睛相牵连,你算得越多,就死得越早?”
      江悯喉咙一阵阵地收缩,胃里翻江倒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话。
      世人都知道这金色的眼睛是神明的眼睛,可怎么就没有人明白,拿了神明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呢?
      用占卜者的命换一双预知人生的眼睛,到底又值不值得?若是值得,这双眼又该怎么用?若是不值得,又怎么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段陈说到这脸上浮起一丝缅怀过去的笑:“谁也不愿意。视力可以不要,但命是宝贵的。就没有人敢和我争了。那时候只有我还和我师傅说我愿意。师傅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随他去。”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过程了,只记得我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出来,我就再也看不见了。不过也还好,很快就习惯了,我用眼睛才用了十二年,往后的岁数还长着呢。
      “我是约莫二十岁的时候,从师门离开的。师傅临走前送了我一卦,说我命里有劫数,凶险的很,但似乎隐约又有生机,让我自己多加注意,努力逢凶化吉。”
      他说到这又是一阵咳嗽,费了好大劲才强压下去,继续和江悯讲:“我就漫无目的地走,去了很多地方,也认识了一些人。等我走了这么多年皇城根底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不愿意再奔波,就搭了个小摊子,给过往人算算命。我还侥幸呢,觉得师傅只说我命里有劫,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可是那天你坐到了我面前,我一瞬间就明白,我的劫数到了。”
      江悯终于能说话了,他哑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避开我?”随便什么理由,我又不知道你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因为劫数躲不掉啊。”段陈叹息,好像江悯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问了个幼稚的问题。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开始笑,笑得甚至有些惨烈,但又有些悲悯。笑着笑着就又开始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江悯手忙脚乱地找不到帕子,一着急直接递上去了自己的衣袖,段陈躲开他,在被子上咳上一大片血。
      可能是刚才一阵折腾太消耗元气,段陈一动不动安静了很久,久到江悯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可他忽然听见段陈问自己:“皇上,您今年多大了?”
      江悯愣了一下,这才从这些日子的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状态里清醒,从这些年的声色犬马勾心斗角里缓神,然后他惊觉自己今年居然已经三十岁。段陈和他初遇时就给他下了判词……
      他当时说什么?
      他说公子啊,你三十岁有一道坎啊。
      江悯精神恍惚却不忘着急地摸索去攥住段陈的手,可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段陈手又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所以你看啊,皇上,劫数是躲不掉的。”段陈喟叹般开口,轻轻摇了摇头,“不管我躲不躲,我都是会遇见你的,因为你一定也会遇见我。”
      段陈的眼睛这时候已经褪去了原本璀璨的金色,露出来的却也不是漆黑的眼睛,而是像是耗空了所有的颜色储备,浅灰色雾蒙蒙地蒙在他瞳孔上,连江悯的影子都倒映不出来。
      “皇上您最喜欢的不就是这双眼睛吗,现在他没有了,您还在这干什么呢?”
      江悯下意识地试图为自己辩解,但段陈闭上眼,不再理会他。他也就讪讪地把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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