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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破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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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陈再次见到江悯是一个突然暴雨的盛夏下午,天阴得像打翻了的砚台。他寻了个屋檐避雨,听着行人步履匆匆地在雨中狂奔。
忽然有马蹄踏碎积水溅起一片水花赶来他面前。驭者翻身下马气都不喘匀地先朝他作揖行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冻得打颤:“先生,劳烦您和我们走一趟,皇,皇上找您。”
段陈看不见,旁边的人可看得清楚。来者十余人,全是皇家侍卫的打扮,腰间别刀,手戴护甲。于是窃窃私语地交头接耳:可是这先生算命本事高超,皇上都知道了?
段陈听他们说完,反倒先反驳:“他现在应该还不是皇上,先生这么说是否有些逾越了?”
领头人摸摸鼻子,自觉失言,慌张道歉:“……对对,先生说的是。”
“走吧。”段陈无意和他讲这些事,往前一步就要走进雨里——“给先生备了轿,先生莫淋湿了。”那人拦住他,给他撑起伞来,小心地护着段陈进了跟在后面的轿子里。正欲离开又被段陈叫住:“冒昧问一句,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来者苦笑:“先生还猜不出来吗?”
“也是。”段陈不再说了,“有劳各位了。”
他们在雨里疾行,不消一会就进了宫门。雨水连成了趟,像条天上倾倒下来的河流过宫里每一个大理石的台阶。疾行人的衣摆上都晕染开了数不清的水渍,衣服上明明暗暗,黏腻的贴在人身上。
段陈没见到江悯,他被那些宫廷侍卫送到了一处偏殿里。不知道江悯从哪给他找了个地方,屋子里的一切闻起来都有一股腐败朽烂的味道。
“皇……燕王殿下现在有事在身,让属下先把您送他寝宫来,殿下应该得一会才能回来。劳先生久等。”
江悯开春的时候,可能是皇上终于记起来了他有这个儿子年满二十二了,祖宗规矩不可违,但是他也没怎么深思熟虑,随便给江悯封了个燕王。封地在北边小小的一块荒芜之地。江悯还没搬出去呢,皇上打猎的时候却从马上跌下来,眼看着就快死了。
段陈点点头:“那我一会得叫他什么?”
“先生您自己揣度吧!你总归是皇上请来的,皇上应该也不会苛责这些小事。”交代完这句话那人便出去了,想来是还有什么要务要办,甚至都没记得改口——江悯现在还不是皇上,这么说是要砍头的。
段陈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听得老旧的门板脆弱吱呀了一声,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几乎慌张地疾步到他面前,弯腰猛然攥住了他的手。他手劲很大,又不知道为什么在不停地发抖。段陈没有叫他,哪怕他猜到了这是谁。
“先生。”那人终于张嘴说话,要是段陈能看见他或许会惊讶于江悯现在的样子——他把所有的癫狂兴奋都藏到了眼底,又佯装淡定不在意,“多谢先生指点。”
段陈觉得自己应该给他行个礼,毕竟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可不是燕王江悯,而是当今的皇上。但是江悯拦住了他的动作,猜透了他的心思,提前打断了他:“先生不必多礼!孤还有一事相求——”
段陈没待他说完就点头:“好,我答应皇上。”
江悯也没有太吃惊,他心里早就笃定段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乾坤阴阳俗人命数都被他一双眼看了个彻底,那想必自然知道自己所求何事。所以他只是应声,让段陈等自己的安排。
次日,天大晴。江悯继位,年号怀安,大赦天下。
其实大家都知道江悯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太子和三皇子权利博弈,一方死了一方被废黜。二皇子又早死,剩下的几个要么残废要么年纪太小要么根本无心这个位子,算来算去,不知道是江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竟是轮到了他头上来。
虽然脾气有些差,但新皇帝基本上还是什么都好。没有老皇帝那么穷兵黩武,没有太子那么荒淫无度,没有三皇子那么自视甚高。他上朝也积极,批折子也仔细,不追求什么物欲享受,不怎么近后宫女色。硬要说缺点的话,就是有些迷信,热衷于求神问卜。而且他怪得很,不信钦天监,也不信国师术士,偏偏就信那位被他从宫外接进来的,街头算命先生。
“你懂什么!”江悯的贴身侍卫一直跟着他,现在也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听了别人乱猜测只是冷笑,“那位可是卜神!他算出来皇上能继位,钦天监那些除了说皇上命硬不详还会说什么?”
于是一个传一个,逐渐大家都知道了皇帝最宠信的那位占卜者原来有一双金色的卜神的眼睛。他出口成占,从无虚言。
段陈确实一直待在宫里,就住在江悯以前的寝宫。旁人只知道他算得准,皇上宠信他,可怎么也见不到他。一是因为碍着江悯,一是因为段陈不怎么出门。理由倒也简单,段陈不良于视自然也不良于行,又不想给别人添乱所以不怎么乱逛。何况乱逛又能做什么呢?这宫里的花红柳绿再热闹,园子里种的花草再名贵他都看不见,万事万物于他都没有什么意思。但日子总得过,所以段陈每天的消遣就是和照料他的宫女太监聊天,在太阳底下给他们讲阴阳八卦,讲五行六爻,讲紫微斗数。
其实也听不太懂的,这玩意玄的很,但大家都没什么事干,就聚一块听了。
江悯刚继位事多,连着快三四个月段陈都没见着他。段陈乐得清闲,反正每过一阵子都有人和他讲江悯最近又干了什么,也不担心自己错过啥。
听说江悯纳妃了,立后了,封了谁当大将军,废了谁又立了谁;听说他开始报复曾经打压过自己的人,找了个由头削他们的官,让一众大臣慌不迭地上折子求他别这样;听说江悯想出兵打北边的外族,抬抬手就封了那个谁当大将军,好些人长跪不起说皇上你别这样,江悯听了烦,让人把他们拖下去关大牢。
“这便是皇上吗?我还没见过他,听起来怪吓人的!”小宫女不解,问段陈。
段陈笑着点头:“是啊,这就是皇上。”
江悯从未变过,所以他理所应当地在他命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段陈闲坐在太阳底下,曲起手指掐算,突然转头寻声去问那个小宫女:“你想不想见见皇上?”
“想就能见到吗?先生你别诓我!”
“能。”段陈说,说得信誓旦旦,“他应该一会就来。”
段陈算得准确,没一会就听见有人报皇上来了。没准备,段陈也不起身,凡是江悯急匆匆赶紧来,朝他赔罪,说这些天冷落先生了。
“皇上没必要说这些客套话,今天来是为了什么?”段陈问他,替他直入主题。
江悯也不和他客套,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新册封的大将军,是不是个忠心耿耿的人。
他又一次看见了段陈的眼睛。
金光一闪而过,然后段陈颔首,说皇上不必担忧。
江悯便放心了,草草道了声谢,又急匆匆地走掉。
小宫女讪讪凑上来:“原来这就是皇上啊!”
“是啊,这就是皇上。”段陈还是笑。
江悯非常信任段陈说的话,凡是他说好的事那就是好;要是段陈摇头皱眉,那他一定不会做。不管什么,段陈说的就是对的。
年轻的天子在这方面近乎蒙昧,问的问题也越来越细小,问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他有恃无恐,因为不管他提多么过分的要求,问多么难以启齿的问题,段陈都不在意,顺应他的意愿露出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来,然后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段陈从未拒绝过他。可人要是从未被一个人拒绝过,那对待这人都是会得寸进尺地越发嚣张。江悯是个俗人,所以有一天他派人把段陈请来,要他给自己新晋的宠臣看一看,算一算。
这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
“先生不是可以看吗?那看他一眼又何妨?”江悯以为自己不会被拒绝的,他坐在那,说得那么轻松。
令他没想到的是,段陈第一次拒绝了他。
段陈还是那副模样,只是坚定地摇摇头:“皇上,不行。”
江悯很久没有被人拒绝过了,他继位以来听得都是些低眉顺眼的答应,诚惶诚恐的顺从,唯唯诺诺的同意……他很久没被人拒绝过了,以至于他都忘了拒绝才是世间常态,同意只是很少可能的意外。
他有些恼怒。一是因为被人拒绝,二是因为在下属面前威严扫地。他觉得不应该这样,所以他又一次下命令:“先生。”上位者下意识地给自己的附属——他觉得段陈是依附于他的——施压,“给他看一看。”
段陈叹气,依然拒绝:“皇上,不行。”
“先生,我不想再说一遍。”虽然江悯语气平静甚至带这些亲切,可要是段陈能视物,他会看见江悯现在阴沉沉的脸色,像他进宫时下雨的天。
段陈到底还是答应了。他会试探,但并不会坚决地违背江悯的意愿。
开了一次头之后江悯愈发肆无忌惮,他把段陈当成了一种笼络人心的工具,靠他一双金色的眼睛,惹得所有人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替他卖命。只求得皇上满意,让皇宫里的那位先生替自己算上一算。
谁又不想知道自己以后的命呢?江悯知道群臣心里的那些算盘,但他乐得用一个不怎么值钱的利益诱哄他们替自己办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段陈对自己近乎百依百顺,他全当是因为自己地位尊贵,段陈到底也要生活,所以趋炎附势。
又或者管他什么原因!能利用的人和能利用的感情,他都要利用个彻底。他要牢牢把握自己手里的权力,彻底笼络所有的人心,他什么都可以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