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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茧 ...

  •   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我还很小,小到坐在老爹腿上才能勉强够到桌子。桌上摆着三两盘小菜,还有个盛酒的碗。老爹拿筷子蘸一下酒,往我嘴里一点,辛辣的味道顺着舌头一下子窜上头,呛得我哇哇乱叫。

      老爹把我搂在怀里哈哈的笑,胸腔贴在我后背,一震一震。

      他笑着说,恒儿,来陪老爹喝酒。

      相同的样貌,相同的话,连叫我小名时喜欢拖长音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将叠起来的碗倒扣在酒坛上,他腾出一只手抓住我手腕:“恒儿,来,到老爹这儿来。”话里还带着一贯的笑意,可捉住我的手却收得死紧。

      腕上传来的疼痛感一下刺激了我的神经,我清醒过来,这一切都是虚幻,他不是我爹。

      “放手!!”我开始挣扎。勒住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扣得更紧,指甲掐进肉里,刺咧咧的疼。

      卯起劲儿,我猛地用肩头向他撞去。

      似乎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袭来,他一个不备,被我撞得打了个踉跄,怀里的酒坛连着碗一起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得自由,我迅速后退到墙根下,护住受伤的右手,警惕的盯着他。

      他望着地上零散的碎瓷片怔了半晌,而后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浪费,真是浪费。”抽着鼻子闻闻空气中弥漫的醇香酒气,他又道:“恒儿,你怎的这么叫人不省心……”

      我趁他说话的空当侧身往里屋的方向奔去。

      跑出去没两步,身后扑来一道劲风,由不得做半点反应,我被一下抽翻在地。倒下的地方正是酒坛摔碎的那一块。一地的碎渣子,在我摔倒的一瞬间扎进肉,血慢慢渗出来,钻心的疼。

      我抽着凉气想起身,头皮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我的头发,轻易的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还没来得及做任何抵抗,那手一使劲,扣住我后脑向墙上猛力撞去。

      墙是正宗的青石砖,额头和墙面撞击后我眼前立刻发黑,脑壳里天昏地暗的晕眩。

      朗朗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然后耳根感到一阵温热,那人贴在我耳边说话,声音却像是天外来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在我脑子里打着旋的回荡:“恒儿,为什么要察觉到呢,梦里不好么,那个可以实现你所有期望的梦。”

      拼命眨着眼睛维持清醒,我将手慢慢缩进袖子里,死死攥紧手里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拉近,变得清晰:“明明可以缓慢而安逸的死,可你偏不,偏偏要找来这里,恒儿,别怪我,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到这里一断,后面响起古怪的窸窣声。片刻,抓住我头发的手往上一掀,露出的后脖颈抵上来一个东西,粘稠而冰冷,针一样的触感。

      我提起一口气,举起手向后用力一刺。

      几乎是同时,脑后的那只手松懈了对我的钳制。我往一旁逃去,再回过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出一身涔涔的冷汗。

      那个跟我爹长得一样的人,或者说怪物,此时正大张着嘴,嘴里朝外鼓出一大团长满肉瘤的息肉,息肉层层包裹着一根细长的管,黄浊的粘液顺着那根管不断往下滴答。

      它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口,那上面深深地插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

      瓷片属于那个随酒坛一起打碎的碗,被我方才摔倒在地上时偷偷拿了藏在袖子里。

      那怪物浑身痉挛,露在嘴外的那一大块恶心的息肉快速包裹住长管,再缓缓缩了回去。脚下一虚,它跪在地上,直直的挺了会儿,便一下子倒在地上,没再动弹。

      我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刚才因为过度紧张而被忽略的伤痛感现在全都加倍回来了。全身上下被扎破的地方得有十来处,有些伤口里还裹着瓷片渣,被猛烈撞击过的脑壳一阵清晰一阵浑噩,我拖着一身的伤往屋里一步步挪,企图离开那具尸体,越远越好。

      咯啦。

      我脚下一顿,什么声音?

      咯啦……咯啦咯啦咯啦……

      我猛地回过头。

      院子里那具本应该死透了的尸体发出了一声又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体破裂声。原本直挺着爬在地上的尸体忽然以一种极度诡异的姿势弓起了身子,后背往上一拱一拱。咯啦声陡然变大,那尸体从脊背开始撕裂,一个暗红色的东西从里面挣出来。

      先是跨出一条腿,然后再一条,又是一条,那沾满血污的活物是只生着六条腿的巨虫,立起来足有半人多高,头上两只带着茸毛的触角朝着各自的方向一探,一探,倏地转向我这边。那巨型虫子舒展开背后被血浸泡的有些褶皱的翅膀,一颤再一拍,卷着一股腥风朝我面门直扑而来。

      高速震动的翅膀在空气中发出呱啦呱啦的声响。

      我惊恐的看着这一切,全然没有力气再逃。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啼叫,一道火焰一样的影子朝那虫子俯冲而去。

      是那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小红鸟。

      巨虫不得不停下对我的攻击转而去对付那只突然降临的鸟,我得空拔腿就往院门那里跑。

      就在离着两三步的时候,那始终紧闭的院门砰地一声被一道莫名的力量猛然推开,我来不及细想,心里一喜加速朝外跑去,却在门槛前硬生生刹住了步子。

      我惊愕的看着院外。

      那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就像被涂了浓墨一般,漆黑一片,连这头顶上的太阳都照不进那么一丝丝的光亮。

      我顿时在是去是留的问题上犯了犹豫。纠结间一回头,正看见那巨虫一个扫尾撞开红鸟,被激怒了似的全力朝我冲来。我惊呼出声,本能的往后一退,却忘了脚下的门槛,眼见着要跌坐在地。

      很突然的,一只手穿过那层黑暗稳稳抓住我肩头,止住了我下落的势头。

      我一怔,侧脸去看。

      那是一双很白的手,手指修长,大拇指上套着个颜色极纯的血色玉扳指。我顺着那只手往后看,手的主人正在一点点跨进院子。先是头,再是身子,然后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从那片黑暗里走了出来。

      事情变化的太快,我脑子一片混沌,木讷开口:“你……”

      那人不耐烦的皱了皱眉,然后我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碍事。”

      抓住我肩头的手一施力,我就像只断线的风筝,整个人都腾空起来,往旁边飞去。落下的时候后背着地,后脑勺重重砸在地上,一口气没抽上来头又开始晕。

      办昏半醒间我迷迷糊糊的转过头,正看见那只巨虫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躺着,嘴里令人作呕的大团息肉了无生气的歪在一边,翅膀破败不堪,烂泥一般的模样。

      眼皮越发的沉重,我硬撑开条小缝再看向院门,那位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就在那里,红色的小鸟绕着他来回来去的飞。

      “你……你是……是谁……”拼着最后一点清明,我断断续续地问。他也不回答,径自往门外走去,全身被黑暗吞没之前居高临下地斜睨了我一眼。

      眼前逐渐被黑暗所包围,我彻底昏厥过去。

      昏昏沉沉了很久很久,我才缓缓恢复了意识。一睁开眼,便看到狐狸杵在床头,抱着个碗,冲我呲牙一笑:“啊呀,大当家的,醒了?饿不饿?来喝粥吧。”

      我一口一口抿着粥,听狐狸在我耳边絮叨。

      他说他一回来就看见我房里特别诡异的摆着十多个蜡烛头,人在床上一倒,睡的人事不省。这么一睡,就睡了小十天。中间铺子里的人得了信都挨个来看了看,还给找了大夫,又是诊脉又是针灸的鼓捣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放下空碗,抹了抹嘴,又问狐狸那个茧怎么样了。狐狸拿给我瞧了一瞧。那茧里头的虫子不知所踪,只剩个空壳子了。狐狸说这魇虫的茧可以入药,是极其珍贵的药材,很值钱。

      没想到这去掉我半条命的倒霉买卖居然不算血本无归,到了还捞了点油水,甚好甚好。

      心里正宽慰间,倏地想起一件事,我问狐狸:“你不是说救不了我么。”

      狐狸哦呀一声:“我是说我救不了你,可我又没说你没得救了。”

      我再问他这事怎么解决得,狐狸便哼哼唧唧的不肯说了,逼问的急了就嘟囔了一句:“不过是解决了小麻烦,引来个大麻烦。”

      我一怔:“什么麻烦?”

      狐狸看了我片刻,忽的眨一眨眼:“顺子咯,你可算醒了,顺子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天天肿着个鱼泡眼来探望,再过两天保不准连灵位都给你备好了。”

      小家伙倒对我挺忠心,我笑了一笑,焉得反应过来:“我在这儿躺了小半个月,你也在这,店里的人也三天两头往这跑,那店铺谁看着呢?”

      狐狸滴溜溜的转转眼睛:“大当家的病倒了小的自然得来服侍你,你不在我不在店里自然没人看,休业十来天了。”

      刚咽下去的白粥在胃里一阵翻涌,我望着他弯弯的眼无话可说,会老老实实在店门迎客的狐狸果然只存在于梦中。

      其实时隔很久之后,我还是会时不时的想起这段事,想起这个梦,想起梦里出现的那个陌生男人,尽管他长得什么模样已经被我忘得干干净净,唯一记住的便是他消失前撇向我的一双眼。

      那是一双漂亮的金色的眼。

      偶尔也会想起我家的老宅子,想起那座特别宽敞的院子,想起很多年来我一直妄想忘记的那个夏天。

      就是那一年的夏天,我爹病了,病得很突然。

      得的是什么病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样一个干燥炎热的天气里,我爹身上却总是披着绒毯,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哪怕盖着厚厚的被子,指尖摸起来也是冰冷一片。

      那天吹糖人的小贩来的比平常要晚,我跟一群孩子追着他买完糖人,月亮都出来了,银盘一样在天上挂着,特别的亮。

      我举着糖人一路跑回家,我爹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后的藤木椅上,身上盖着绒毯,阖着眼睛养神。

      我扒着藤椅的把手,将糖人举得老高,吵吵闹闹地喊:“爹~你看你看!”

      我爹低头看看我,摸摸我的头,笑着嗯了声。

      “爹!来陪我玩~”

      “爹有点累,恒儿乖,去找你远山叔叔玩。”

      我转头往院子里看,狐狸就在院里的大树下站着,半个身子隐在树荫下,看不分明。我扭回头,撒娇道:“不!就跟爹玩!”

      又摸了摸我的头,我爹说:“恒儿,日后要听你远山叔叔的话,知道么?”

      我点点头。

      我爹说:“好恒儿,爹现在累了,让爹睡一下,睡一下就陪你,好不好。”

      我攥着糖人,用力点点头。

      糖吹的小人,背后扛着把威风凛凛的大刀,雄赳赳的一副模样,眉眼衣褶都细致的有棱有角,捏的正是当时流传的话本里最受欢迎的一个角儿。我抢了很久才把它买到手。

      我看看糖人,再看看老爹。

      老爹闭着眼睛睡的特别安静,直到我把糖人攥化了,都没再睁开过眼。

      《茧•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 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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