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茧 ...

  •   狐狸的出现和他的消失一样突兀得让人不知所措。一边抱怨着点心放久了口感不佳,一边把桃酥吃得渣都不剩,然后弹弹手,眼神在我脸上一定,故作诧异地说:“哎呀,大当家的眼下这两片青画的真对称,这是要登台还是怎的?唱的又是哪出啊?

      这两日饱受折磨而积攒下的郁结之气在狐狸不紧不慢的语调里酿成一道无名火,在我胸腔里熊熊地烧。

      脑门子一热,我三步并两步窜到狐狸面前,扯着他衣襟一阵摇:“你哪儿去了!!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

      狐狸在我的拉扯中哎呀呀抬起头,和我正好眼对眼。一眨不眨的瞅了我好一会儿,恍然悟道:“大当家的,你这原来不是画上去的呀,啧,黑成这样,你是多久没睡过了?”

      “睡什么睡!!茧呢!?那催命的破虫子呢!?”

      狐狸偏偏头:“什么茧?什么虫?”

      我看着他一脸的烂漫,瞬间颓了,身上最后一点气力也在方才短暂的爆发之后消失殆尽。长时间没合眼给身体带来的负担和疲惫感一层层往上涌,压得两腿灌铅了似的沉重。

      狐狸扶着我两肩往里屋推,一边推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让我回去补觉,铺子里也甭去了,这副鬼样子店里有客人也得给吓跑。

      我倒在床上,一把拉过被子盖过头,破罐子破摔的闭了眼。

      眼一闭,再一睁,眼前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床板子。

      没有那个扰人心神的梦,没有那个聒噪的呱啦声,没有那个琥珀一样的茧。

      我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或许是时来运转,前阵子的虚惊一场过后,铺子的生意渐渐地红火起来。来的人多了买的人也多了,甚至还有位富商一口气在我店里买走了一套十二件的南山玉貔貅。

      说起这南山玉貔貅,也是我初涉此行时的一大败笔。当时图便宜买了回去,在店里摆了两三年愣是卖不掉,后来还是位走南闯北的老游商提点的我。他说这貔貅是古来聚财的瑞兽,讲究的是聚气取财,而南山出的玉却是养人的佛玉,讲究清心寡欲。这两个南辕北撤的东西硬给凑一起,南山玉破了貔貅的财气,貔貅又浊了南山玉的灵性。如此一来,这套做工材质皆属上乘的玉貔貅地位就很尴尬,极懂行的人瞧不上,不大懂行只图个吉利的小商户又承受不起,只能不上不下的掉着,在店里摆了好些年出不了手。

      没想到居然就真碰上了冤大头,还是个一买买一套百年难遇的冤大头。

      白花花的银两铺了一桌子,在光照下闪着润泽的光,如细雨春风。我在这一片灿灿银光里恍若一棵枯了好些年的老树,枯木逢春,花满枝头。

      狐狸说:“做人能守财到你这个火候,也算是难得了。”

      我答:“我不守财,难道指望你么?往后一铺子的人去喝西北风?”

      狐狸在掌财方面的能力,尚不及隔壁吴掌柜家八岁的小儿子强,他家小儿子出来买菜起码还知道奶着声音砍砍价,狐狸买筐鸡蛋就敢拿锭银子往人摊子前一砸,然后说不用找了。若不是如此,早年跟着狐狸混,也不至于一颗萝卜秧子都劈成两顿吃。

      也不知道是不是呕这口气,狐狸这几日天天杵在门口迎客,一反往常的特别勤快。每每张家的小姐李家的姑娘买了东西付账,我攥着一把碎银两看狐狸在一团红红粉粉的簇拥下花枝招展的模样,总觉得自己像满春楼里捏着帕子一笑脸上就噗噗往下掉粉的老鸨孟妈妈。

      每天临近打烊的时候店里最是清闲,我在铺子里坐得累了就喜欢出门溜达,活络一下筋骨。

      这天顺着外街慢慢晃悠,无意间一抬头,眼角余光在南来北往的人群里瞥到一张熟悉的脸:“这不是王师傅么,许久不见啊,近来可好?”

      那人扭脸一看是我,立刻笑呵呵地道:“顾老板,好,好,最近好得很。”

      王师傅原先是做早点生意的,小店和古董铺就隔着道墙,开在隔壁。早先刚来镇里落户时,身上的盘缠全拿去买铺子,也没个住的地方,我跟狐狸就将就着在铺里搭个简易的平板床,凑合着睡。每天的早饭都是去王师傅哪儿解决的。老师傅宅心仁厚,看我俩清苦,每天还白送颗鸡蛋。后来师傅家里的小儿子考取了功名,飞黄腾达,就把老爷子接去京城享清福了,前阵子听说家里还添了个小的,抱起孙子来了。

      我笑着说:“王师傅,家里小孙子取得什么名?”

      王师傅嘴角的笑凝住了般,眼睛直直的瞧着我,没吭声。

      我揣测他神色,,心里咯噔一下,别是小辈出了什么事,让我给问伤口上去了……

      轻咳一声,我打圆场:“哟,这天色不早了,铺子还得打烊,我先走一步,日后再聊啊王师傅。”

      王师傅把目光收回去,点着应了:“好好好,顾老板你忙,你忙。”说完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背影,轻叹口气。再转过身,没留神让身旁一阵扑棱扑棱的拍打声吓得一激灵。

      我寻声看过去,旁边是街角的那棵老槐树,树杈上常年栖息着各类雀鸟,喜鹊麻雀什么都有,每次路过都能听见这树上叽叽喳喳掐架似的热闹,后来也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乌鸦,黑压压一大群,占山为王一样的在这树上安了家,不许别的鸟靠近。

      这次却稀奇,原先占着枝头不挪窝的老鸦全没了,只零星几只在低空中盘旋着飞,嘶哑着嗓子呱呱叫两声,也不落下。

      一整棵树上,就停着一只鸟,巴掌大,浑身红毛,就那么往那棵老树干上一蹲,特别扎眼。

      我从没见过这样红的鸟,便多看了两眼。它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停下梳理羽毛的动作,抖一抖翅膀,抻着脖子往我这里抻了抻脑袋。

      真是一只讨喜的鸟。

      挺稀罕的一只鸟,原是以为见了一次没下次的,结果却在第二天再度遇上,就在古董铺窗外正对着的那枝碗口粗的树杈上。

      窗外的那树枝压得低,离窗也近,稍稍往外探探身,一伸手就能够到,平日里通风开窗的时候窗扇上的边角都是蹭着树皮磨过去的。

      今儿个一开窗,就看见那小东西不声不响地蹲在枝上。

      我一乐,心想这小雏儿倒与我有缘,便去找了些小米泡上水,盛在小碟子里摆在窗台外,啧啧啧的逗弄它。

      那小鸟在我鼓捣出这么大动静的情况下倒也没飞,只静静地在树上蹲着,不叫唤,也不搭理我。

      正觉无趣间,身后飘来狐狸闲闲的一道声:“大当家的,店里生意不管,猫在这儿是在做甚?”

      我头也未回,连声唤:“远山远山,你来瞧瞧,这是只啥鸟?”

      半晌没得到回应,我扭过头,瞧见狐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僵硬,两眼空洞洞的直挺挺看着我。

      我一愣:“远山??”

      狐狸像是刚回过神一般眨了下眼,重复道:“你这到底是在做甚?生意都不管了吗?”

      手往身后胡乱一指,我含糊道:“逗鸟……”

      狐狸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纳闷道:“哪儿有鸟?”

      我回头,窗外的树枝上空空荡荡,别说鸟,连根毛都没有,也没听见翅膀拍动飞走的声响,天空里也找不到那一点显眼的红。

      我看着天还有些发愣,就被狐狸一路架着去了外堂照看店铺。

      脑子有些懵,方才狐狸脸上的表情,我总觉得和那天王师傅那一瞬间的呆滞惊人的相似。这些天被银子晃得不大灵光的脑袋在这一发现下逐渐清醒,点钱点出来的兴奋感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直深深藏在心底的那一份不安。

      自打狐狸回来至现在的这些日子,总透着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违和感。

      但这莫名的违和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顾老板!!”

      忽然而至的一道女声在耳边响起,有些尖锐,我一个哆嗦回过神,身旁李姑娘举着个翡翠镯子略带歉意的看着我:“顾老板,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刚喊了好几声你都没理……”

      勉强笑笑,我道:“不碍事,姑娘何事?”

      “徐伯不在,我想买这镯子,顾老板你给结算下吧。”

      “好。”接过李姑娘递过来的镯子,我往柜台后头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李姑娘昨天似乎也来买过手镯,也是翡翠质地,款式样子都跟这个一模一样。也就是随口一问:“李姑娘买两只同样的镯子做啥?要凑一对还是送人?”

      翻开挡板进了柜台后面,我回过身才发现,李姑娘依旧站在刚才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一般,原本水灵的杏眼朝着我的方向睁得滚圆,黑色的眸子透着阴寒。

      我手一抖,镯子咣当掉台子上。

      李姑娘在这声响里顿了顿,笑着走过来:“顾老板,这镯子多少钱?”

      “你……不是……”连着后退两步,我后背紧贴在后面的木柜上,苍白着一张脸:“你不是李姑娘……”

      李姑娘莫名的看看我:“你说什么?顾老板。”

      终于明白了那违和感是因为什么了。从店铺里来来去去买东西的客人,到围着狐狸打转的姑娘们,再到大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没有一个是我没见过的。有的熟悉有的认识,剩下叫不出名字的也是一张张似曾相识的旧面孔。

      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一路攀爬,直上脑门。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都不是真的……”

      王师傅狐狸李姑娘三个露出那种短暂的凝滞是因为我问了他们问题,他们回答不出便会出现那种生硬的神情。

      他们答不出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我不知道。

      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极轻的呢喃;“我在做梦……这都是梦……”

      一个凭借我的记忆构建而出的梦境。

      这句话一出口,身边忽然静了下来,德才整理货架发出的磕碰声,顺子打瞌睡时发出的咂摸嘴声,不远处狐狸跟那群姑娘的调笑声,街上熙熙攘攘的吵闹声,统统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用那张呆滞的脸,直直的看着我,包括狐狸……

      离我最近的李姑娘,下颚一阵抽动,打牙颤般的抖动,最后从嗓子眼里传来一道我最不想听见的声响:“呱啦……呱啦……呱啦……”

      引起共鸣一般,一个跟一个的,所有人都开始鸣叫,以这种诡异的方式。

      我在震耳的呱啦声中逃出铺子,逃离人群,一口气跑出去老远,在街角无人的地方停下喘气。

      心脏在胸腔里玩命的跳。好在那些死死盯着我的人,并未追赶过来,只是集体发出有节奏的呱啦声。那声音在空中回荡,一下下压迫着我的神经。

      倏地感觉有东西在我后脑勺啄了一口,我猛地回身,那只来历不明的红鸟在一丈开外扑腾着翅膀,身子一扭,斜斜的往巷子深处飞去。

      几乎是没有思考的,我拔腿就追,追着那只在这梦里我唯一没见过的鸟。

      小鸟翅膀不大飞的却奇快,眼见着在前面巷口往左一闪消失了踪影,我心下一紧,急忙跟上,没想到转过去以后迎接我的根本不是另一条幽深的小巷,而是一堵砖砌的墙。

      刹不住闸,我一步冲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撞击感,我一下子穿了过去。那感觉就好像穿过冰冷的水面一样,皮肤被一层寒意慢慢掠过。

      脚踩在实实在在的地上,我环顾四周,熟悉的院墙,熟悉的老树,熟悉的锦鲤池。

      这是我家那所老宅子,也是所有噩梦的源头……

      回身看我跌进来的那个地方,那是厚重的院门,两扇大门严丝合缝的紧紧闭着,无论我如何拽拉都打不开。

      “恒儿。”

      我动作一滞,心跳声豁然放大,一下下敲击着耳膜。

      “恒儿。”

      又是一声唤,就在我身后不远处。

      缓缓回过头。

      阳光下,我爹就在那里站着,一手抱着坛没开封的酒,另一只手捧着两只叠在一起的大碗。

      他说:“恒儿,来陪老爹喝酒。”

      碗底在酒坛上轻轻一敲,当的一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