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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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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凝重,江水翻腾,一叶扁舟逆流而上,行于碧波之巅。
舟上五人,一人持舵,四人划桨。正是崇秀一行。
划桨之人动作整齐划一,小舟逆行于水上快如飞箭。而持舵之人早已看到他们额角的点点汗迹,知其体力必已消耗大半,便在经过一处水草形成的天然浅弯时,提议进去休息片刻。
划桨四人却不同意停留,执意继续前行。齐楚对崇秀言明此去再有半个时辰便可达夷水。进夷水不过眨眼功夫便至长阳。他们一行最好在天明之前赶至长阳,在离城五里的江边登陆,待城门大开时再随大队人马一起进城。否则待到天明,码头附近江面便会有人巡视。他们此次是私行,若被人看见乘坐这般怪异的小舟行于江上,定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崇秀闻此言有一定道理,又望向江水东逝之处,似乎隐约已能看见天色微明。他便不再坚持停留,却执意与四人中最显疲惫的林寒做了替换。林寒掌舵,自己与其它三人摇桨直上。
舟行一路,于东方破晓时至长阳地界。五人把小舟往江边水草丛中一藏,径直走进沿江树林中。沿林间小道行二三里,上了官道。五人将自己的行装仪容打理好后,大大方方向长阳城走去。
至长阳城门处,五人发现许多欲进城的百姓集中于此,正挨个接受盘查。崇秀心下正觉得奇怪,齐楚已经拉过一个老乡打探究竟。那老乡说近日长阳发生了人命案,官府正在盘查进出城的人群,以防疑犯逃离此地。
五人听罢,互相对视了一下。崇秀暗自揣测间,就已经随人流走至城门守卫面前。那守卫斜着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觉得眼前这人普通至极:三十上下的年龄,一身粗布短打行装,随身行李只有个小包袱,眉眼间一股天成的英秀,却不带半分煞气。他又左右看了一遍,列开嘴挤出三个字:
“哪来的?”
“枝江。”从容不迫的回答。
“来长阳干什么?”
“我兄弟五人本是生意人,谁料不善经营,遭人欺骗,血本无归。因那债主逼得紧,无奈之下兄弟们只有变卖家里的田产还债……现已身无分文,正欲到长阳投奔亲戚。”
崇秀这一番话几乎把守卫接下来的疑问全部回答了一遍,不仅如此还为身后四人一起解了围。齐楚不禁在暗中笑他看起来纯良,说起谎来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守卫将信将疑地看着崇秀,又打量了一遍他身后四人。四人皆是村民打扮,一脸坦然。而崇秀自始至终表情诚恳,丝毫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进去进去!”守卫向身后甩了甩手,不耐烦地又喊一声:
“下一个!”
***
五人进了长阳。先找了家客栈放了行李,用了酒菜。林寒顺便拉了小二询问命案一事。那小二说话躲躲闪闪、避重就轻。一行人听下来也只明确了少年人、剖腹剜心、弃尸几个字眼。崇秀觉得此事蹊跷,欲上街探查一番。却在出门时被齐楚一把拉住袖子。
“崇兄,莫要多管闲事。”
“无妨,我只随便走走。兄弟们在客栈留守便是。我去去就回。”说着他轻轻扯回袖子,转身迈出客栈大门。
崇秀上街转了一圈,发现城里安宁的古怪。虽然出了命案,这长阳城却丝毫未受影响一般,街上并无巡街的官吏,也无官府的公告檄文。他越发觉得此事非同寻常。思忖间,他瞥见香烛铺里走出一妇人。那妇人身着素衣,头戴白巾,站在铺门口四下里观望一番,才握紧手中捂得严严实实的竹篮,慌慌张张寻一条小巷离去。崇秀心下一动,便紧紧跟了过去。
那小巷两旁多为破旧民房,青石铺成的小道上苔藓纵生,十分滑腻。妇人神色慌张、警惕异常,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中左绕右拐。崇秀乃习武之人,脚步自然极轻。虽未让妇人察觉,却也跟的辛苦。妇人最后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一间破旧的石屋内。崇秀跟上前,发现房门紧闭。他径自绕到后院,轻轻跃上墙头往里窥视。
不一会,妇人提着竹篮来到后院,崇秀忙压低身形,隐在院角一株梨树的枝桠后。只见妇人走到梨树下,从篮中拿出一个小小香炉,燃起一对素烛,点了两三只土香,又拿出几沓黄纸,就着烛火点了。之后双手合十,在树下喃喃了一会。饶是崇秀耳力尚好,也未听清她所念为何。只是见这妇人脸上虽悲恸欲绝,面色却虔诚之极。崇秀只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过了一会,那妇人烧完冥纸悄然回屋。崇秀这才从墙头跳下,回身欲行时竟不知来路为何。他暗自苦笑一下。纵使自己精于行军布阵,也会在这小小民巷中迷路。果真事物再小,内里也定有一番乾坤那。
崇秀心里想着,脚下却不停。他就在这蜿蜒曲折的民巷内随意绕行。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开阔。他一回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出了深巷。
面前是条河。河水碧波涟漪,清澈见底。依长阳的位置来看,这里必是夷水。大约此时已近晌午,渔民摆渡都已收工,河岸上空无一人。崇秀到也不急,慢悠悠地沿河而上,等碰到人再问路也不迟。
沿河行了约半里地,仍未碰见人影。崇秀正考虑是否继续前行时,忽然看见河边漂浮着一人。他几步上前欲将那人从水中救起,却惊见那人已然是一具死尸。
死者尸身尚未腐烂,面上看是一未满十八的少年,全身赤裸、面容扭曲,似是死前经历过极其痛苦之事。尸身从胸前直至脐下有一条一尺来长的切口。里面脏器被人取走,肠肚流露在外,虽在水中泡了许久,仍然腥臭扑鼻。
崇秀皱了皱眉,联想到近日长阳的命案,正欲细细查看一番,又猛然想起自己非官府人士,此次又是为私事而来,不便暴露身份。若在尸身现场驻足太久恐怕另生事端。他即刻止住脚步,离岸飞身而去。
***
回到客栈时已过了晌午,崇秀被齐楚等人抱怨一通后,将自己方才一行的见闻告知他们。其余四人虽也觉得事情奇怪,却执意认为他们不应插手此事。长阳一带近期情形异常,非久留之地,应尽早离去。崇秀听着众人建议,只是低头沉思,半晌,他开口道:
“长阳之事的确古怪,其中定有内幕。兄弟所言极是,我们应尽早离开。只是……我看那妇人悲切之色甚是凄凉,她至亲之死非但得不到昭雪,她更是只能躲在暗中祭奠,实于心不忍啊……”
闻此言,林寒在一旁笑着打趣他说:“崇兄此言差矣,当年你征战荆州,死于战乱的百姓何止百千?怎地现在动起这妇人之仁了?”
林寒正说着,就被齐楚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刻噤了声,悻悻地走开了。
崇秀像是没听到刚才那话一般,又继续说:“此行我们的确是为私,只是这命案……若有力所能及之处,也应不吝举手之劳……”
他正说着,忽闻楼下街道上传来阵阵嘈杂声。众人挤到窗边一看。只见狭窄的街道上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正抬着一个用麻片包裹的长形事物,朝府衙方向前进,两边行色匆匆的平民中有几人停下来,朝那麻袋片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几人正在窗前议论时,崇秀已悄悄下了楼,尾随那队衙役而去。
***
瞿县令手拿一张皱纸,百思不得其解地在屋内踱步。方才午时用过饭后,他正于院内小憩,突然被一硬物击中脑壳。他正欲破口大骂,却发现怀中躺着一枚纸片包裹的小石子。展开一看,那上面只有歪歪斜斜几个字,显然是有心人用左手书成:
“夷水北,尸”
一见“尸”字,瞿县令顿觉脑中“嗡”的一响。连续几日来,长阳人命案毫无头绪,死者却不断增加。经仵作验尸,死者无一不是被人活活剖开肚皮,挖出内脏,疼痛致死。但更奇怪的是自命案发生后,竟无一人报案,也无一人前来认尸。这起无头案他根本无从下手调查,只能加派人手把守出入城通道,进行盘查。至今仍未有丝毫结果。此事已经令他头痛欲裂,谁知今天又……
他正想着,就见众衙役抬着尸体进了府。瞿县令看着那白花花的麻袋片,顿觉头上冷汗森森。连仵作也没叫,他就直向衙役们挥手,示意他们将尸体直接抬往冰室。
崇秀佯装逛街,在衙门附近徘徊了一会,见众衙役将尸首抬入府衙后,里面便再无动静。既无衙役前去勘查现场,也无任何开堂审案的迹象。他摇摇头,转身返回客栈。
***
黄昏时分,山风萧瑟。荆门城内渐渐安宁。城北荆王府却明灯高悬,清音曼妙,一派歌舞升平之象。荆王崇英此时正大宴荆州右路大将军赵廉一行。大堂中觥筹交错,众人举杯欢饮,好不热闹。
席间,荆王举杯敬向赵廉:“赵将军,此次吾弟急调兵于荆门,也是万不得已。哪知将军竟一日之内行军至此,一路之上定辛苦非常。本王在此敬过赵将军。”
赵廉忙举杯起身:“末将不敢!末将乃崇将军麾下,于公,自是军令不敢违。于私,王爷乃崇将军至亲,而我等与将军亦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念这兄弟之情,我等则更应倾力而为。况且这行军之事,辛苦的是众位将士。赵某一人实不敢独领王爷厚爱。”
“赵将军不必多虑。本王已传令下去犒赏众位将士。既然你我已有兄弟之谊,那便莫再客气,本王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杯中玉液全数滑入喉中。
赵廉也举杯一敬,将酒倒入口中。
酒过三旬,菜品陆续呈上。荆王府中的菜色自不同于军中,山珍海味、燕窝河鲜一应俱全。众将士品着极品菜色,无不赞这荆楚之地物产丰盛。正当众人大快朵颐之时,就见赵廉目不转睛盯着一位端盘的丫鬟,眼神中尽是玩味之色。那丫鬟毫无察觉,径自走到赵廉身边,抬手欲将盘中菜置于桌上。这时赵廉突然伸手摸上了她雪白的手臂。
那小丫鬟一惊,猛一缩手,身子一斜,眼看那盘菜就要打翻在她身上。赵廉身边的副将薛定一个错身挡在那丫鬟身前,又一伸手,接住即将掉落的菜盘。只是盘中的汤水却半数溅到他身上。那丫鬟登时惊得不知所措。
荆王面露愠色,正欲训斥那丫鬟。薛定忙站起身来道无妨。一旁赵廉只在那里扯着嘴角尴尬地笑了几笑。荆王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让丫鬟带薛定去换身衣服。席中众人这才从方才一幕中回过神来,转而又谈笑风生。
丫鬟领着薛定绕过回廊,走到一间厢房前。她正欲推门时,就听见背后传来低低的询问声:
“你可是云雀姑娘?”问话的正是薛定。
那丫鬟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翠儿,云雀在对面那间。”
薛定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红色锦囊,犹豫了一下,随后向那丫鬟道:“姑娘请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即回。”说完便直奔对面而去。
翠儿愣愣地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神色怅然若失。
***
是夜,长阳客栈北角一间小屋内,崇秀一行围桌而坐,正商议明日启程之事。
崇秀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绢,展平摊于桌上,众人围上前借着烛火一看,只见那薄签上弯弯曲曲画了许多细细的线条,又圈圈点点标了许多地方。众人皆不知其为何意。只见崇秀微微一笑:
“这便是那半张寻宝图。”言罢,望向四人。
四人中有的惊讶,有的叹气,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这图……怎么完全看不懂呢?”齐楚问道。
崇英叹了口气。“昔先父征荆楚,经夷水一带,绘此图。后一分为二,分别授于我兄弟二人。这一份为吾兄所持,我亦是昨日才见,此中玄妙尚未勘透……诸位兄弟有何见教?”
众人皆摇头叹息。只有陈西望着图,自言自语道:“既然为半张,是否与另一张合并一处,方才看得出玄妙?”
崇秀摇摇头。“另半张与此图完全不同,乃是一张山水画。”说着便取出另一张薄绢。
众人见之皆惊。只见那薄绢上绘着一片石峡谷地,乱石滚滚。却也看不出个究竟。此时崇秀又言:
“恐怕此行我们只有从长计议了。”说着便把两张图一并收回怀中。
五人最后一致决定明日破晓时分离开长阳,一路沿夷水而上,行山野小径,沿途仔细寻找。既然图中绘出石峡谷地,那便一定有类似这样的地方。至于另外半张,只有慢慢猜度其含义了。
言罢,其余四人各自回屋。崇秀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想着那半张古怪的寻宝图。想着想着眼前似乎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痕迹,那痕迹又渐渐由线条错落相连,逐渐清晰起来,谁知到后来竟变成了河畔上那惨死少年的模样。崇秀心里一惊,便不由自主想到长阳的人命案,想到那悲伤的妇人,想到那班衙役将尸首抬进衙门的情形……他越想越觉得心里混乱不堪,最后干脆断了念头,强迫自己睡觉。
他刚一合眼,外面突然传来打斗之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冲门外。
院中,就见一黑衣人手持一个包袱,正欲逃窜。他身后紧追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人,正是姚百。
崇秀翻下二楼,一个箭步跃至姚百身侧,低声问:“怎么回事?”
“那贼人偷了我的包袱!”姚百有些气急败坏。他身形魁梧,徒有一身蛮力却不擅轻功。眼看那黑衣人跃上屋顶,他干着急却追不上。
崇秀闻罢,脚尖发力,转身一个纵跃冲上房顶,直追黑衣人远去的方向。这边姚百也不罢休,径直朝大门冲去,跟着上了街道。
追出几条街,崇秀发现那黑衣人轻功非同一般。如他这般的功夫依然要全力以赴才能跟上。崇秀跟着黑衣人又跃过一条街。然而下一瞬间,他生生停住了脚步。
眼前正是府衙大门,崇秀眼睁睁看着那黑衣人消失在院墙之内,身形却一动不动。
片刻,姚百也赶到了。他气喘吁吁向崇秀询问:“追上那贼人了?”
崇秀摆了摆手,眼睛瞟向府衙大门。
“进去了!”
“那怎么不追?!”姚百心急,也没管此刻语气中的倔强。
“谨防有诈!”说着崇秀便转身便走。姚百虽不情愿,也只得跟上。
回到客栈,齐楚、林寒和陈西皆已醒来,见崇秀和姚百回来,便都凑上前询问。姚百便将事情前后叙说了一遍。原是他回房后觉得口渴,便去厨房寻了一壶茶。回来后便发现屋内有个黑影正在摸索,他甩手就劈了上去,哪知那人轻功极好,三下两下便冲出房门。后来就是与崇秀一起追贼了。
崇秀叫姚百去打点一下丢失之物,然后便暗自揣测开来。长阳一行疑云诸多。首先便是那人命案。早不来晚不至,偏偏就在他们出行之时发生。那死者死相也甚为诡异。而且对于此案,不仅官府不理不问,民间的态度也匪夷所思。再者就是今晚之事,那贼人显然不大可能是凑巧碰上。思来想去,他只觉他们恐怕已经泄漏了行踪,万不能再留于此地。
这时姚百慌慌张张冲出来,说是衣服银两一样没少,只是压在枕下那口短刀不见了。
崇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立刻对其余四人说:“快去拿行李,即刻离开长阳!”
正说话间,街道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越发清晰,随之而来的是客栈前厅传来的阵阵砸门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