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归支

1、第一章

　　五月中旬，空气中满是初夏的燥意，刺目的日光衬得街边绿叶愈发油亮。遮阳伞下，打着哈欠精神涣散的上班族手拿咖啡，步履匆匆地迈进高耸的写字楼。

　　商务中心区来电接连不断，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的打工仔们驼背弯腰，从到达公司起，紧皱的眉头未曾得到片刻松懈。快节奏的工作进程断绝了偷闲的奢望，提神产品支撑起半个公司，做不完的报告和凝滞的灵感让人焦虑不安，光鲜亮丽的生活止步于周末结束的那一刻。

　　而城市另一边的居民区，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景象。

　　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充斥整间楼道，开嗓者无所顾忌地与身边的大人交谈，入耳如滚雷般喧闹。

　　没有谁会无端讨厌活泼开朗、朝气蓬勃的人，前提是他们没有在一个本该安稳享受睡眠的清晨，用一副尖锐的嗓子恶意刺破易碎的梦境。

　　五分钟是最大的忍耐值。

　　林风致一脸怨气地拉下防光眼罩，怒气值飙升地听着楼上小孩大声播报他今天的课程安排。

　　从早读课文名称一路分享到放学后要和隔壁班体育委员切磋乒乓球技术，音量随着他的激动程度节节攀升。早就听说不少邻居反映老旧小区隔音差，此前多是早出晚归，林风致在这住了接近三年，这几天算是领略到了。

　　蹦跳的脚步声消失在大门后，被激起的起床气却在不断发酵，迷糊的脑子早已开机完毕，宣告再次入睡失败的林风致烦躁地用腿夹紧被子，把整张脸狠狠埋进去，心里有个小人报复性地乱挥拳，企图以一己之力挑战这个糟心的世界。

　　在床上挣扎了二十分钟，认命的林风致决定暂停无用的瞎想，起床刷牙才是正经事。

　　之前洗漱总是着急忙慌，洗手台上的镜子留下了不少水渍，林风致拿起手边用剩的洗脸巾慢慢擦拭，玻璃材质的表面光滑易留痕，被浸湿的洗脸巾在上面擦一遍反而留下更多沾染，她又抽了张干燥的纸巾，抹了四五趟，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晶光透亮了才肯放过。

　　外头天气晴朗，阳光没了窗帘的遮挡，自由跃进客厅，铺满银白色瓷砖块。

　　冰箱里还有几包速冻饺子和芝麻汤圆，皱巴巴的塑料袋子上结了层薄霜，联想到它们都是由机器制成的，便顿觉索然无味。

　　抛弃掉流理台上罚站好几天的苹果，林风致拿上钥匙出了门，除了觅食饱腹以外，顺便要解决掉这恼人的噪音难题，不然每天被吵醒，时间一长，她可不能保证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王婶，两屉小笼包，一碗甜豆花。”男人右手掌心攥着钥匙串，分出一根手指划过屏幕准备付款，与此同时眼睛往里头随意一瞥，略显不满地追加一句，“打包带走，您这生意也太好了。”

　　王婶呵呵一笑，还有些不好意思，热情地说：“那还有个地，就是位置小了点，我等会收拾出来，你坐那。”

　　男人倒也不扭捏：“得了，不麻烦，我送完孩子开车来的，回车上应付两口算完事了。”

　　陈叔正巧从后厨过来，听见这话问：“你孩子不是在城东上学？”

　　男人剃着板寸头，啤酒肚圆滚滚的，身材魁梧，不笑看上去有点凶，一说话那亲切的口音直接自带笑点：“可不就好您家这口包子吗，嘎嘎香！”

　　此话一出，周围漾起一片笑声。

　　出门急，耳机放在桌子上忘了拿，林风致习惯走路听歌，现在耳朵里不放点音乐，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排队的时候尤甚，几个惯用的APP来回刷，根本不对味。就是在低头用发呆消磨时光的时候，听到那一句特纯正的夸奖，不由得被逗笑，她抬头用余光捕捉男人诙谐的背影，还没看多久，被一道声音叫了回来。

　　“小林啊，你今儿怎么来了，不上班吗？”

　　王婶见到林风致又惊又喜，她有个儿子在外地工作，工作稳定独当一面，老俩口没有经济负担，虽也乐得清闲，但孩子不在身边总归寂寞。

　　林风致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王婶家的。这姑娘人好，长相清秀，说话斯斯文文，本地工作，王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明里暗里张罗了好几次，才让两人加上了联系方式。可惜，她那儿子是个榆木脑袋，不会聊天，更别提见面约会了。

　　王婶人到中年，早餐店生意火爆，又有房租收，不缺钱财，唯一的乐趣就是做媒。

　　这几年她促成了多桩姻缘，攒得不少福气，怎么到了自家儿子这，就这么坎坷？

　　风里夹杂着闷热，出其不意飘来一阵，衬衫边微微翘起。

　　林风致倒不懂王婶七拐八拐的小心思，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句随口问出的寒暄里。

　　她挠挠额头，思考片刻，给出个官方答案：“前一阵子太累了，身体吃不消，我请了年假。”

　　后面还有人排队，两人没多聊，王婶是个明白人，看出林风致有话要说，把刚才的位置收拾了出来。

　　那位置真挺小，一张圆板凳就占去四分之三的空间，后背靠着整齐叠好的纸板箱，桌面是正常尺寸的一半，幸亏现在是夏天，要是穿着臃肿的羽绒服，行动得更迟缓了。

　　林风致这么琢磨着，从竹筒里抽了双木筷。

　　吃厌了吐司面包，面前几个鲜香四溢的烧麦立马勾起了原本死气沉沉的食欲。她毫不犹豫夹起一个往嘴里送，糯米软甜，肉粒劲道，两种食材相混合，咸淡适中，恰到好处的口感驱散早晨的不悦，取而代之的是满足和愉快。

　　虽然房东开了一家早餐店，但林风致并没有碍于人情世故常常光顾，地铁站与“万胜早餐店”方向相反，上班时间没有闲情逸致特意绕远路来捧场，周末则直接一觉到饭点，错过了营业时间。

　　因此这么说来，搬来三年，林风致这算是第一次造访，她一口一口嚼着烧麦，餍足地嘴角上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到想喝口牛奶解渴时，突然感觉背脊一烫，有液体顺着脖颈往下滑，林风致整个人惊得一哆嗦。

　　她反应迟钝，身体处于应激状态脑子还没有，后背是视野盲区，她努力耸肩，什么也看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林风致抬眼，对上一双慌张无措的眼睛，视线再稍稍偏转，能看见她手里端了个白瓷碗。

　　女生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估计是刚毕业不久。

　　“我刚顾着跟王婶说话，没看到这还有个人，手一抖，豆浆就洒了。”她从桌子上抽了一沓纸巾，小心翼翼地吸干水分。

　　见林风致没有说话，女生默认她是生气了，歉意堆积成山，当即放下热腾腾的肉包，说：“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对面，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换我的衣服。”

　　林风致想回不用了，她家在这附近，低头看了眼湿透的白衬衫，嘴巴一张，换成了：“麻烦你了。”

　　女生如蒙大赦：“不麻烦的！”

　　现在也算早高峰，马路上车流量大，等绿灯的时候，田七敛声屏息，一点大气不敢出，已经做了蠢事，生怕自己话多再招人烦。她悄悄利用余光去打量林风致，发现对方是真的冷静，情绪稳定，全程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有些冷漠，不过也是，换位思考自己大一早被泼一身，非得跳脚不可。

　　两人交换完名字之后。没再说话，林风致是不知道说什么，田七是不敢说。

　　直到她们停在“花屿之岛”的门前，共处的尴尬才被一凿击破。

　　松木蛋卷桌上摆着造型各异的盆栽绿植，田园风格的门窗将周围衬得恬静闲适，亚克力灯箱发出的微亮被日光溶解吸收，简洁的店标设计静静伫立。嵌于门框的玻璃窗上倒映奔流不息的车流，风铃犹如从天而降的演奏家，铃铛互相撞击，悦耳动听。

　　“你在花店工作？”很显然，这是个白痴问题。

　　田七点点头，幽默地说：“我在这当客服，偶尔客串前台，有时又是花艺助理。”

　　林风致被这说法逗乐：“我以前的理想职业就是当花店老板。”

　　田七从柜子里找了身T恤递给林风致，告诉她厕所的方位。两人身材差不多，随意套的一件衣服也没有违和感，乍一看还挺搭。

　　泼湿的衬衫被随手绕成一团，放进空余的塑料袋里。

　　林风致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没瞧见田七，饶有兴致开始欣赏起花店来。

　　这家店占地面积挺大，不止外面几个平方，往里走是宽敞的观赏区，有小沙发和休闲椅，伴随沁人心脾的花香，极具反差感地坐落在车水马龙的都市，犹如闯入爱丽丝梦游仙境。

　　大概是读高中那会儿，班主任开班会惯用的话术就是你们要认真学习，将来才能考好大学，不然只剩流落街头的份儿。处于青春期的林风致有一阵特别叛逆，热衷唱反调，就想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每每老师高谈阔论，她就嘀咕来句：“我以后才不给人打工，看人脸色做事，太憋屈了。”

　　同桌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揶揄她：“那你干啥？”

　　林风致雄赳赳：“自己创业做老板。”

　　这话不怎的给老师听见了，揪她起来问：“哟，创哪方面的业啊？”

　　那时正是人间四月，樱花开得最好的季节，风一扬，能下场浪漫的粉红雨。

　　她脸不红气不燥地回：“花店老板啊。”

　　青葱岁月想一出是一出，偏偏最值得纪念，后来跟高中同学联系，都会有人调侃道：“这不是我们林老板吗？”

　　她都是一笑而过。

　　店内陈设以暖色调为主，给顾客的首要感官便是视觉享受，胡桃木灯具，清新复古的收纳墙饰，还有一处温馨照片墙。

　　照片大多是合影，新旧不一，背景也不同。

　　最左边这张一看就是郊外，身后郁郁葱葱，春意盎然，有小溪流经。右边这张是在饭桌上拍的，大伙儿围着一个笑得和蔼的老人，纷纷举杯庆祝。

　　林风致的目光慢慢流连，停驻在最中间这张单人照上，是春节，广大的黑夜在他身后，男生手拿烟火棒，傻乎乎地对着镜头比耶，有很感染力的笑容。她盯着看了半晌，嘴角渐渐往上扯。

　　田七这时候进来了，手里拿了东西。

　　林风致问她：“这是店里的顾客吗？”

　　田七摇摇头。

　　“这是我们老板，徐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