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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恋人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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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出口是一方猎熊用的雪坑。
夜都方圆百里,野兽早已绝迹了吧?染叶毫不费力地一跃而上,顿觉阴风刺骨,放眼望去,是一片荒凉肃杀的野竹林。
林中竹子根根粗如海碗,高逾数丈,竹身历经风雨,光滑可鉴。密密麻麻的巨竹鳞次栉比,清风掠过,半枯竹叶婆娑作响,带动竹身也摇摆起来,看似巨蟒竖立扭动,令人心生颤栗。
刚刚走了那么多级台阶,地势来看,应该是在山上。
夜都有这样的山头吗?0.1秒后,染叶放弃思考,目中聚光,探着路飞掠而行。
目标很明显,至少对于从密道走出来的人而言。不远处灯影绰绰,映出染叶眼中的一点漆亮。
是一座纯白色的圆拱形玄宇。
四周青松翠柏环绕,恍如结界般,守护着内中一派清幽恬静之气。不知何时出现的月色,流泻如银,落在延绵的飞檐之上,令人恍然错听,仿佛有柔柔的晚课钟声,打破了山间静谧。
『密道所通之处,必与我们所查之事有关。你只需一探虚实,切莫打草惊蛇……』
初雪还交待了什么,染叶早忘干净了。她栖身树丛,绕着这座小玄宇转了两圈,只觉得气息清新,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回到正门,发现牌匾上写着“青羊洞”。
唔,有点耳熟……染叶轻踏枝头一个鳐子翻身,落地无声,人已在院墙之内。
恰是第一缕晨曦,破云而出之时。
远方皇城大内,初雪正在为睡着的飞草盖上毛毡,一边喃喃自语着,“师傅真的知道,什么叫‘一探虚实’吗……”
“给我站住。”
一声沉沉呼喝,断断绊住染叶的脚步。
什么人,竟可以如此轻易接近自己?染叶未及转身,右手已作请剑之势,是身体自然的防卫反应!
一片平静,来人……似乎停下了。
染叶侧耳细听,脚步微移,耳畔忽然风声异动,脑后席卷而至的压迫感,竟好似有一整堵墙塌了下来!全凭无数次出生入死得来的灵悟,染叶不顾招架,只一提气猛然向前窜去……
不好。
一股充沛无比的巨大掌风,直对面门冲击而来,仿佛早已在前方等着染叶。
有两个人吗?为什么一点气息也觉察不到……染叶前后被堵,又有了前车之鉴,再不愿妄动。她静待掌风袭至,就势往侧里微闪,藏在身后的右手,势已蓄满,猝不及防地拍出,就要落在对方肩头……
黑暗中,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还是那略带磁性的话音,“一个比一个倔。”
灭顶而来的一掌,印在染叶额头,落雪般轻柔无害,淡淡化去。而染叶的手,拍在对方身上竟如中败絮,无处着力。她收势不及,合扑出去,恰恰好被对方捞入怀中。
“小叶,你瘦了。”
这……这是什么状况?!
……
玄宇大堂青烟缭绕,隐约可见东墙上的“三圣”像,两边悬一幅联,道是“一粒米里藏世界,半边锅里煮乾坤”。像下香案,案上的香鼎中,正有柏籽香袅起轻烟。
除此而外,便只有一张桌,一对椅,和这殿堂一般的久历风霜,古朴凝重。
信宿便是坐在桌边,望着刚刚寻声出去的人,将一团雪白丢了进来。
那雪白映着屋中灯火,恍若天池雪莲静静待放,透着莹莹的光彩,猛然间,又暴长数尺,把出神的信宿吓得一振,杯中茶水便晃出了些许。
染叶跳起来,头一件事便是怒视那个暗算她的灰袍玄士。
“你来干什么?!”
声音竟是颤的,染叶死死盯着灰袍,冰眸中的寒意,足可掀起一场暴风雪。
“小叶我的儿。”
灰白相间的宽袍,中绣北斗七星,下方夹印着天庭众相,清雅幽隐,迎风招展。
清净端方,慈悲为怀的玄士大人——鬼杖,鹰目一沉,开念,“玄象清净地,一草一木,皆在此诚心与天神交流,以求心中平静。你怎可如此唐突?闯了人家的府第不算,还敢给我嗔嗔癫癫的!”
“你、来、干、什、么?!”
威吓失败。
鬼杖随即垮下脸来,扑地抓住雪麻袍的一角,“为师的好生想念撒~~>0<~~”
“回去。”
染叶轻轻走开,转而看向信宿(胸前的那块木板)。
撒娇失败。
鬼杖复又跳起来,指着染叶怒道,“你、你当为师一把老骨头,愿意这么跑来跑去的吗?你整天围着初雪转,都不知道御下门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说明一下。
御下门祖师爷,鬼杖,同时也是玄象门门长。玄象门位列六门之首,“免朝、免参、免赋”,门主更是决定神子人选的“三大长老”之一。而“青羊洞”,乃是玄象门在夜都的分宇。
说明完毕。
至于信宿,与鬼杖相识十五年,自然是堂堂正正被请来“煮茶论道”的。(染:眼神杀死你—_—)染叶闯入之时,鬼杖正与他谈及“杀破狼”之天象。
杀破狼,原是紫微斗数里的一个格局。
即七杀、贪狼、破军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连成“杀、破、狼”格局。杀破狼座命之人,一生惊涛骇浪,大起大落,却有着颠覆世间的枭雄体质。
听到深处,信宿面上越发浓郁的阴影,却被染叶的出现一扫而空。
『身上伤势如何?』
『灵力恢复如何?』
『与初雪相处如何?』
……
信宿的木板上一连串“如何”,被染叶一句“还好”抵过。
“你不能说话?”
染叶清冷语调中的担忧,令信宿眼神一亮。他飞速地写下“暂时的”三字,染叶看了忽生局促,淡淡扭过头去。
十世的爱侣,却终是迟了一步。
以染叶的个性,是决没有怨尤之心的。即便明知道,当年在龙岛,是祖师打断了她和信宿这一世的缘象,早一步带走了她。单纯如染叶,并不会因为这种事,而挂念或者不平。
信宿也不会。
所以当初在一叶馆再次相见,殊途同归,两厢皆是坦然。
一如现下。
“咳咳。”
鬼杖果断地跳到两人中间,转头质问染叶道,“小叶,你是自密道找过来的吧?”
密道?父亲当年出逃所用的密道?信宿惊疑之际,却见染叶点了点头。
“你和初雪发现了什么?”
“什么什么……”染叶目光一颤,眼神再次偏向端坐一旁的信宿。
“密道中的东西!”鬼杖的语气愈见确凿。
染叶深深吸一口气,望着信宿的眼睛,阴晦不定,竟带着三分惹人怜惜的柔顺。
信宿却抬头笑得温暖如春,仿佛在鼓励她知无不言。
“小叶~~~~!!”鬼杖却没有那么好涵养。
“密道之中,有两副玄冰棺柩……”
染叶低下头。
她和初雪探入密道深处,发现那两副棺柩,系千年不化的玄冰打造,寒气逼人,靠近两尺之内则伤及肺腑。棺中两位贵妇,身上无伤、七窍流血,显然是被毒死的。
说到此处,染叶的话音陡然微弱下去,“还有……”
“还有什么?”
鬼杖追问。
信宿也坐直起来。
“还有,大皇子御信宿的灵位。”
染叶的话音清湛如泉,落在信宿耳际,却似鬼琴魔音、摄魂夺魄!!
密道之中存放着母后和皇祖母的棺柩,这他已猜到七分。但是他如何想得到,那人,竟连灵位都为他准备下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最近,抑或七年之前?!
这些年来,所有的隐忍与动摇,来来往往挣挣扎扎间表露的关怀,甚至想要给彼此一个机会冰释前嫌的念头,却原来,是再一次将自己送上门去,凭人羞辱,任人鱼肉吗?!
哈,在那人眼中,御信宿不过是一段苟延残喘的过去吗?!
信宿只觉得心都凉透了,紧抓住椅座的手,指节咯咯作响,几乎骨断皮裂!
“喂?”
染叶急急上前,只见信宿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胸前剧烈起伏,差一口气便要魂飞魄散的样子。想起他大病未愈,染叶惊慌起来,抬起手便扶住信宿的双臂,试图以自己的身体供他一靠。
“御信宿,你若以为那灵牌是神子所造,也未免太不识风情了!”
鬼杖的话,冷厉如刀,却化作一乘清风,缓缓吹入信宿的心头,驱散那一片混沌飘摇。
“那孩子对旁人是苛刻了些,唯独你……他就是负尽天下人,就是负了他自己,也决不许伤你分毫。这一层认知,你十年前就该刻骨铭心的了!”
染叶完全听不懂的话,却让信宿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染叶,虚弱到透明的表情里,是一种暧昧不清的柔化。
“至于当年的血债,你是不是该抛开他的一面之词,再作考虑了?”
鬼杖说完这番话,信宿已经扶着染叶的肩,俯身吐出一口淤血,面上也恢复些红润。
刚刚就好像,是死了一次那样。
好丢脸,他之于我,竟还有着不减当年的影响。
信宿勉力抓起炭笔,歪歪斜斜写下一个不成形的“我”字,却被染叶拦下了。
啊,信宿想起来,他与染叶,是可以心意相通的。
“他说刚刚失礼了。”
染叶向鬼杖转述道,大概听染叶说“失礼”,这辈子也只此一回。
“他问你,御下门与神子结盟之事……与这次出征冰纪有何关联?”
御下门与神子的约定,便是染叶被鬼杖赶下山的原因。信宿是从小玉和春那处听得,为了保护染叶,他也不方便明说。
“降神。”
鬼杖忽然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染叶微微蹙眉,只因信宿心内的振动亦影响了她,而他提到的东西,初雪也曾说起——
“出征冰纪,是为了‘开元鬼斛’?”
此言一出,玄宇内忽如灭绝了生气,沉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鬼杖在两位客人的注视下,抬头望了望窗外天色,薄唇微翕,却无声音传出。他踱步到香案前,续起一柱香,面对圣像颔首而拜,像是忘了身后还有旁人。
鬼杖说的,依稀是……“时候到了”吧?
信宿怔怔出神中,忽觉飓风扑面,眼前一黑,伴着“嘭”的一声巨响,连人带椅撞门飞出,待张开眼,他已经稳稳坐在大门之外。
紧接着“嘭”——
不用说,染叶也被“送”了出来。
明明可以一次送出两个人的,鬼杖是不是对染叶作了什么?
信宿紧紧盯着染叶,直想从她一尘不染的单薄身影里,看出些异样来,却惟见她怔忡的纯然表情,渐渐转淡,在侧过身视线相接的一瞬,那些零零落落的动人光彩。
鬼杖他,对水侍兽是抱着怎样的期许和忌惮呢?
立下“降神”的约定,却又成全初雪和染叶的牵绊。担心她,试探她,一次次赶走她,却又牢牢抓住手中的引线,鬼杖大人你,难道自身也在摇摆不定之中?
予生?予杀?难以抉择吗?
然而现在,信宿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件事。
『至于当年的血债,你是不是该抛开他的一面之词,再作考虑了?』
“染叶,你、你要干嘛?”
没等信宿站起来,染叶已经牢牢钳住他的双手,背过身,一用力拉过肩头。
“啊啊啊——不要啊——”
信宿心中惨叫着,双脚倏地离地,就这样被染叶背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被人看见我要怎么活啊——”
“你内伤复发,不能走了。”
“我宁愿爬回去啊啊啊啊啊——”
“把头发弄到后面去。”
“哦……染叶?”
“别吵了。”
“我是说,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
最初的困窘退去,却也无法当作江湖儿女之间,单纯的扶携。
小心环住身下瘦小的人儿,任鬓发抚弄着她的面颊,感受她无意识的避开,信宿心头,涌起一种莫可奈何的珍惜。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闷骚……染叶翻翻白眼。
岂料信宿也能读她心意,手舞足蹈地笑,随即又恐增加染叶的负担,急忙收敛。
其实比起御下门每日负沙登崖的晨练,背一个信宿不知要轻松多少。尤其是走上了大街,为了避免更多的注意,他放弃了挣扎,只敢把脸埋在染叶肩窝里之后,染叶几乎步履如飞。
不时会有热心人拦住去路——
“小公子,你家兄弟病了哟?这边走就是一叶馆,赶紧的吧!”
染叶不理会地低头绕过去。
“哎,染叶,去一下那边的布铺。”
金玉满堂。
信宿似乎忘了怕丢脸那回事,从布吉斯的御用裁缝那里,取了两套女装。
一套五彩金丝衫裙,一套夹棉雪麻宽袍。上身的袖口、襟边均配有雪貂皮毛,胸口背心镶着厚厚的濑兔绒。
是信宿订给初雪和染叶的冬衣。
“馆长大人迟来了多日,小的还计较着您是担心做不好呢!原来是又病了啊……对了,布吉斯大夫那二十套冬衣,前阵子缺了些料,再几天也可取了。”
信宿听到“布吉斯”的名,眼神一暗,却还是温柔笑着,点头应允。
走出“金玉满堂”的时候,染叶听见信宿心中念着,“快回来吧,快回来。”
那应该,不是单说给布吉斯一个的吧。
那应该,是信宿的笑容背后,一种不愿面对的悲伤心情,所发出的呼唤。
“管好你自己。”
染叶不带情绪的劝诫,在第一时间传入信宿心中,化出一潭清明,他深深地明白。
『信宿,你的身体,半年之内若再无法调齐心脉、养足血气,只怕……只怕就……』
欸,连佑太小朋友都学会“威胁”的一套了呢!
信宿泄气地叹道,不禁扣紧了染叶的肩,像小孩子撒娇似的,索求着依附。
回到一叶馆,染叶依言在门前放下了信宿。
佑太和洛斯跑出来相迎,似乎等了一夜的样子。两个孩子四只熊猫眼,佑太面上还挂着泪痕未干。
“信宿!塞岛来信了!狐狸不见了,他不见了……呜呜呜呜呜……”
信宿扶墙立稳,承受着佑太扑入怀中的冲击,面上一片惨白。
洛斯哪懂留意这些,也扑上来抱作一团,泪水崩落。
“那个秦化机说哥哥疯了,打伤小玉哥哥,还要带他一起‘回家’……秦化机说要追到冰纪,把小玉哥哥抢过来吃干抹净什么的……现在……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秦化机?是春手下的老师吗?
春去了军机房不过五日,那秦老师的动作好快。
不过作风真有些轻浮——bb
信宿接过信来看,略去大段形容小玉的溢美之词,主要说他赶到塞岛之时,只见到小玉和布吉斯,他们在“朱墨失踪”的问题上似乎有了分歧,最后布吉斯误伤了小玉,趁昏迷之际掳走了他。
“布吉斯决不会伤害小玉的,其中定有误解。信中肯定他们去了冰纪吗?”
听闻此言,佑太惊讶地看向染叶,全不知她只是转述信宿的话。
“嗯,”佑太许久才点头道,“秦老师已追至冰纪海域,信封上有海官的火印。染叶,你……知不知道狐狸的事?狐狸他去了哪里……”
染叶姐姐像是福至心灵,忽然变得很可靠的样子呢。(<—天大的冤屈)
“佑太,朱墨还没有和我们联络,正是需要全心相信他的时候啊。”
佑太瞪住染叶,泪水在琥珀色的大眼睛里转呀转,忽然推开信宿,一把抱住染叶的纤腰,“呜哇!!我要相信他……狐狸最怕我担心了!染叶姐姐你真好……哇哇哇哇哇哇!!!!”
一叶馆这是冲大水么?
“还有,你能帮帮我吗?染……”
染叶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信宿这句,是在问她。
她转过头,对上信宿的视线,霎时心惊。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忽然面对那么多的变故,他可以如此波澜不惊地理出轻重,一一决断。十世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求助,却坦然至此,连一时半刻的踌躇,都不曾有过。
所以染叶点头之时,有些心慌,脸跟着红了。
“好。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