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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都知会(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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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瑶是被带着浓浓醉意的战鼓惊醒的。
他曾身披一丈红绸,在八人合抱的夔牛皮鼓上,即兴作舞。沉雷鼓,奔云步,风摧野火,飞扬九天,也不过是几声叫好,四下欢呼。
而如今,大帐外那些精力过剩,疯闹了一夜的汉子,用瓦缸般粗野的嗓子,将辛酸无限的情歌唱得茹毛饮血……真是把李瑶给乐坏了。
前来报信的后勤士官,在大帅营帐里见到的,便是笑得合不拢嘴的先生,和胸前挂着“恶犬!不可喂食!”木牌,满脸暴怒地被绑在床脚的,大元帅。
后勤官来禀报,所有寄往夜都的调兵令,被尽数驳回。
“夜都……是谁在主事?”
“禀先生,是国师大人主事。”
李瑶沉吟着一点头,“好。我出去办事,一个时辰后替元帅松绑。”
“属下知道了,先生……万事小心。”
看着大元帅快要哭出来的神色,勤务士官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万事小心”的话来。
心头升起的暖意,直到李瑶策马进了白马城,竟久久没有散去。
还是清晨时分。
曙光稀薄,夜露微霜轻轻蒙上衣袍,才发现这一身便服,实在怠慢了冰纪雪国的严寒。李瑶牵着马头,快步穿过热闹的市集,抵不住新出炉的包子香气四溢,看在老板热忱有礼,买上早餐一份。
向马厩主询问“都知会”,像是把对方下了一跳,上下打量着李瑶,旋即了然地笑笑。
“小兄弟一人在外……真是委屈你啦!”是哪来的小姐家道中落,女扮男装去投火坑的吧?要不怎么有俊成这样的男人,大白天的要逛楼子?
“喏,沿着那条路走,到了西巷再……晚上容易找得很,白天你得多长个眼睛!”
= = 是谁说冰纪话和樊语相近,很好懂的?
李瑶终于踏进都知会的时候,神子正在轺京姑娘的茶室里,睡回笼觉。
轺京钞一钱匙茶叶,先注汤调匀,再添注入,上盏四分,才取过竹筅,手段娴熟地环回击拂。
这件事她自天亮便开始做了。
观察茶面鲜白,着盏无痕,轺京右手拇指、中指勾住壶把,轻轻提起小壶,沿茶船逆行一转,刮去壶底的水滴。一切停当,她微微起身,双肩齐平,目不斜视,抬臂沉肘,涓细清流顺着壶口内壁冲入到公道杯中,宛如细雨斜织,内中暗藏的滔天气势,却是江河入海所不能及。
茶入杯即沉,瞬时清香满室。观其形,如芽叶直立,上下沉浮,栩栩如生,堪比青兰初绽,更胜雪浪喷珠。
好一杯其贵如珍的太极极品,冷迎霜。
神子端起一杯来漱漱口,烫得他吐着舌头上窜下跳。
轺京不会说话,眼神却格外明净,她侧着身打量这个“寻香而来”的闯入者。
十年阅人的经验告诉轺京,此人,非富即贵,更或许,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王者!
但是他并不快乐,甚至从来没有快乐过。
他的不快乐,叫做“不可得”。
不可得,渐行渐远,随波逐流,终不可得。所以他作出笑的表情,轺京却只听到哭声。
凄惨得,催人泪下的恸哭声。
怎么办呢?
轺京想了想,起身回到自己房里,取了一副字来。
今天的都知会,格外安静。
当然平日里也要到掌灯时分,才会吵闹起来,但今天的安静,很不一般,有一种接近“死”的感觉。轺京在走道上看见近日出现频繁的黑衣人,仿佛面色不善,她有些害怕便低头回避过。
底层大堂里,涟漪独坐在角落。
与他青梅竹马的轺京,还是第一次,看见涟漪佩着剑的样子。
被大娘卖到吉泷之后,遇到了些什么,涟漪一个字也未提。以后每次回来,他还是和和气气的,些许世故,也没觉察多大改变。然而此刻,轺京忽然发现,她早已经不认得眼前的涟漪了。
从十二年前分开的那日起,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好像有什么人进来,涟漪忽然站起身,平静无波的眼神,闪了闪。
那是近乎愉悦的光芒。
来的人风尘仆仆,解下纯白色斗篷,内里是与涟漪相近的一袭白衫锦缎,两人在大堂里相望而立,仿佛组成了他们自己的世界,不容打扰。
“李瑶来要人了。”声如其人,充满灵动与热烈。
原来是叫做“李瑶”的,轺京暗暗攥紧了拳,惜道,这名字好风尘气。
“该是倚文公子才对。”
涟漪的纠正,令李瑶敛了敛笑颜,似乎不甚欢喜,随即被拉到桌边坐下,也就淡忘了。看着一桌酒水,觉得自己令涟漪久等,李瑶歉意地笑开,笑得十分可爱。
轺京想,涟漪之所以那么在乎李公子,是在贪图,那种笑容吧?
那么简单,那么美的笑容,是值得贪图的。
之后发生的事,足可称之为焚琴煮鹤,大煞风雅。
“溟涟漪。你勾结外患,图谋叛国。如今被我们当场捕获,罪证确实,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二抱着胸,自转梯上慢慢走下来,身后跟着蓑笠老翁小六,和常年蒙头遮脸的侏儒小七。
三人走到桌前,各立一面,小二更是把一只紫红色瓷瓶“嘭”地掷在桌上。
“这是老六的‘绝代佳人’。到底是大夫人宠爱过的,穿心见血的怕夫人看了心疼,你乖乖吃了它,保管你做了那古今快活死的第一人。”
托大。连轺京看了,都觉得有些火气。
涟漪却只是微抬头,淡淡地问,“你们把老三怎么了?”
立着的三人俱是一震,面上的神色由惊转怒,却迫于对眼前人带来的无形之压,只得隐忍不发。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即便如今胜券在握,也会自然而然地动摇、怀疑!
“涟……涟漪……快走……”
一声巨响,一团焦黑之物从横梁上滚落,经过二层楼台,撞断了一排木栏栅,直直落在底层的大堂里。
那,是一个人,全身烧伤而痛苦不堪,不停扭动的人。
白沫喷涌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响,仔细听,可辨出是两个字,“涟漪”。
『你们把老三怎么了』,看来是不必回答的问题了。
涟漪向来是喜欢小三的。
这种喜欢,从初次一桌吃饭,只有小三与他搭话那会儿开始,就是注定的。小三不似其余的暗使,他没有阴暗的历史,二十出头的年纪,相应地乐观开朗。他相信英雄不问出处,也并不认同大家暗称涟漪“阴毒狡诈、寡廉鲜耻”的那种说法。
小三常常说起乡下的父母,入了暗司便要断绝一切牵绊,连名字都不能保留,小三是后悔的。但为了“报效国家”的祖训,他总是拿“好男儿流血不流泪”自我鞭策。
对了,前日去逛夜市,一起吃柴爿馄饨的时候,他还这么叫嚣来着。
“哎~~和涟漪出来就是不好,女孩子都只会盯着你看!瞧那边!还有楼上……”
“好了好了,你想让人家都看着我们吗!”
“哈哈,涟漪也会脸红……逗你玩儿呢!自以为是的大学士!”
“……看我出丑很好玩么?”
“因为你看起来很不开心啊。涟漪,你总是那么不开心……”
“……”
“打起精神来啊,大学士!好男儿流血不流泪!涟漪,你是男人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想看到你一副愁云惨雾的样子……”
……
手背上一阵清凉,是李瑶的手,覆了上来。涟漪回过神的时候,小二正一脚踩在小三背上,慢慢抽出了腰间的回旋刀。
“大学士,这是什么状况,你看得懂吧?”
涟漪点了点头。小三中了小六的“焚心煮骨”,火由体内而起,燃尽五脏六腑。这本是涟漪为审重犯,而令小六创出的毒。并不是死毒。如果要救,即便人废了,命尚可保,也免了那不堪忍受的剧痛。
但是涟漪比谁都清楚,解药不会在他能找到的地方。
老六作为人,也许很差劲,但作为使毒者,他已经到了至尊的境地。
小二又开口了,涟漪知道他的说辞,听也懒得听。
“溟涟漪,你还要犹豫多久?真要看他活活痛死么?老三毕竟是我们的兄弟,放心,我们一定在你断气前救活了他……还有这位李大人,看二位相见恨晚,不如一道上路如何?”
李瑶瞪大眼睛,指指自己的鼻尖,“我?”
小二见他天真有趣,讪笑道,“怎么,你不喜欢咱们大学士?”
李瑶斩钉截铁地点头,“喜欢啊。”
“那你怎地不陪他死呢?”
“他不死我怎么陪啊?”
“哈哈哈!”小二笑得有些失控,仿佛多年的夙愿得偿,激动到发抖,“他还不死?你看看,他都把‘绝代佳人’倒出来啦……像他这样的人,真当得起这个名头啊……绝代佳人……哈哈哈~~~”
鬼魅般的寒意袭来。
轺京只觉得一阵目眩,纯白如雪的软剑,早已插在小二的喉间,把那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仓促地遏制在一片死寂中。
已作了鬼的人,还在笑着。李瑶抽剑的瞬间,尸体轰然倒下,仿佛埋葬了那言不由衷的欢喜。
也许真的有冥冥之说,当初,小二用一柄旋刀,也是割断了泰子皙的颈脉。
他若知道,面前的花样少年,就是死者的唯一的骨血,又会作何感想?
“他吵死了。”
面对小六、小七的惊惧神色,李瑶挠挠头,不无委屈地辩解着。
而一旁的涟漪,只是毫无反应地走向小三,蹲下身,掰过他的头,将一粒淡粉色的“绝代佳人”送入他的口中。掌心拂过那扭曲变形的额头,轻轻一拍,恍若护送灵魂升天般的圣洁。
“杀了他不就好了吗?”李瑶黯然问。
长久的沉默。
涟漪蹲在地上,散落的发丝微微发颤,有些,像是在哭的样子。忽而又发出轻笑的声音,“嗤嗤”地,仿佛忍着什么,忍得很苦。
“总要死的,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恍惚间,李瑶仿佛听见他这么念着。
总要死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换解药吧?
涟漪再站起来的时候,把昨夜与小二说的话,对小六、小七重复一遍。
“与溟涟漪,是没什么情份可谈的。”
细碎的脚步声,自门外涌入,打破了大堂里绝寂的气氛。
隶属暗使手下的一干人,听说涟漪通敌卖国,纷纷响应了小二的倒戈,他们早已在外面观望多时了。互相牵制的平衡,一旦打破,便只剩下成王败寇的事实。
如今眼见涟漪连三使都敢杀,又扬言要对六、七二使不利,他们再不能坐以待毙。
二十来个黑衣人,无声地将都知会大堂团团围住,刃冷锋寒,仿佛映出了一室的血光。
一群狗。
涟漪微微一叹,抬头间,对上李瑶关心的神色,对他,也只能歉意地笑笑。
会死很多人,但也会很快结束吧?
轺京终于收回了目光,重新步入茶室,身后一片铿锵金鸣,她嫌恶地锁上门。
神子还坐在原处,身边多了一袭青衫。
“你不出去看看?”神子问着青衫少年,语气是命令式的。
少年颔首敛眉,将茶汤倒入品茗杯,轻嗅幽香,却毫不见附庸风雅的轻浮。伸出修长的拇指、食指圈起杯口,中指托底,十分地道的“三龙护顶”。再看他饮茶,三口轻缀,品味回甘,其人的悠然风度,令一旁的轺京有些面红耳热,无措起来。
蜻蜓注意到室主回来,忙点头言谢,顺口赞道,“小姐好茶艺。”
没等轺京从少女情怀中回过神来,神子冷冷接道,“你也懂讨好女孩儿家?”
蜻蜓依旧望着轺京,眼神诚恳,“在下蜻蜓。”
没等轺京再次回过神来,神子已经怒了,“苍月,你也学会这套了?”
“我学会哪套了?”
“你……哼,本神子懒得理你。”
“那你瞪着我做什么?”
……
就这样一来一回,两个同床异梦的,加一个哑女,在一片打杀声中,结下萍水之缘。
轺京带来的字,是人人皆知的《茶道十六字经》。
“尊人、贵生、坐忘、无己、道法自然、返璞归真。”
力透纸背,喷薄欲出,字是好字。但赏字,并非轺京本意。茶室里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滤去了外头的厮杀,也滤去了市井的喧嚣。
蜻蜓逆光而坐,用余光注视着身旁的神子。
稚嫩的肌肤,半染的红晕,发丝零落,眼睛里,有流转不息的光。那是他惯有的,沉入思考的状态。
可悲的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然也包括现在。
轺京有些着急,她担心神子不懂,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一行字。
“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蜻蜓有些惊讶地向轺京望去,双手撑着桌面,却难平他心内的战栗。
第一眼,便知这女子纯良懂事,所以有些担心,怕她一个不慎触怒圣颜,无端遭殃。不足道的袒护之心,如今,却令蜻蜓惭愧到无地自容。
轺京她,全心全意地,在为神子着想。一分猜疑、一分自危之心都没有,她是如此坦诚委婉地,劝说神子莫要劳神伤心,偷得半日之闲,也该尽情受用人生。
相形之下,蜻蜓的隐忍与畏缩,就像是全无信任,从未交心的表现!
心,已不平,注定蜻蜓只能是旁观之人。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神子漠然道,始终垂着目光。
轺京黛眉紧拧,又急着蘸水写道,“繁华落……”
“繁华落尽,寂寞如初又如何?”
神子一边抢白,一边拂开轺京的手,“哼,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轺京呆了。
是经历过怎样的事,才能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说出这一番话来?
另一方面,神子内心的烦躁,也渐渐被轺京逼了出来……蜻蜓暗喜,说不准,轺京姑娘一片冰心,能够化解一场惊天劫数,更甚者,多年郁结于神子心头的旧伤,也有……结痂愈合的可能!
如果不是有人闯了进来。
蜻蜓并非疏忽,只是杀人杀到失了神智的涟漪,实在太快了。快到只够蜻蜓起身,挡在神子与轺京的身前。
『涟漪……』轺京眼中,只剩下白衣上开遍红花,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紧随而至的李瑶,也是一身狼狈。他一句“你怎么了”还在嘴里,便看见涟漪的“弁天”,三尺寒锋,指着的赫然是自家那惹是生非的小主子!
“神子殿下!”李瑶再一眼瞧见蜻蜓,知道今天没自己什么事了。
“把剑拿开。”
蜻蜓伸出一指,抵上“弁天”的剑尖,推开了一寸。虽然要保神子平安,绝对不在话下,但任由他被人戳着心口,蜻蜓觉得很驳面子。
涟漪似乎一震,发红的眼划过一丝清明,却未收剑,只是盯着神子淡淡说道,“老六死了。”
“什么?!”蜻蜓上前一步,几乎踏碎地砖,“那‘沉水香’的解药怎么办?!”
“那自然是没了。”神子望着蜻蜓回头,对他莞尔一笑,仿佛是在欣赏他的懊恼。刚刚叫你出去控制一下局面,你可是不情不愿的呢。
蜻蜓果然被他气的直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服解药的话,我还有多久?”神子重新对上涟漪的目光,气定神闲,俨然是经验老到的猎手,面对着慢慢走近陷阱的小兽。
“不服解药,每天都会发作。”
“我是问你离死还有多久。”
涟漪一呆,这个人,把自己的身体当什么?!
“十四天。”
“那足够了。”
神子的笑,如幽兰临风而绽,看得在场每个人都目眩神迷。
却也心惊胆战!
什么叫做……那足够了?
十四天,要打垮冰纪是远远不够的!要调配解药是远远不够的!要赶回樊塔斯找神医魍魉救治,也是远远不够的!!
那么到底够什么?无数的疑问,就像一口深井,吸引着每个人心内的恐惧。
一天之内经历了这么多,涟漪到底是崩溃了。
他倏地全身紧绷,一声怪啸,疾似电闪的一剑刺出,就要从神子胸口透过!
“呀——!”李瑶惊呼出声。
室内,微风飒然。
全无顾忌志在夺命一剑,却在千钧一发之时,被无形绵力轻轻化去。来不及感觉痛,剑已脱手而出。陨铁铸成的剑身一断为二,跌落在地上。穿风贯气,止不住的萧杀之意犹自震颤。
蜻蜓站在原地,从头至尾只用了一根手指而已吧?
李瑶有些气不过,这就是“谦谦君子”的月侍兽么?既然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那三千将士还拼死拼活打什么仗?他一个人全搞得掂嘛!
殊不知,对侍兽而言,迫害神官是永远的死穴。涟漪还能站着喘气,蜻蜓的器量便足可称得上“慈德仁心”了。
“溟涟漪。”
神子仰头望着涟漪,见他神色空洞,心下不满,语气更冷了三分,“今日不过是小小的开场,你,绝不只如此!冰纪境内座座空城,人都去了哪里,你还没忘了吧?”
他说着跨过地上断剑,踱步走出茶室,“千万,别让本神子觉得很无聊啊。”
最后的话,却不知是对门口的李瑶,还是对室内的涟漪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