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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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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和喧闹,都随着冷风渐渐消散。
鹿江亭坐在半地下图书室,像是置身世外。上周靳老师送来的取暖器,在他腿边默默地散发热量,这份温暖让他喜欢的这个空间更加安逸了。
学习,学习,学习。他集中精力,做着这一件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事,试图通过无视的方式,让方才在篮球场边缘产生的悸动自生自灭。
但没想到,谭青驰来了。
他提着小水桶,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尽心尽力地打扫。
鹿江亭意识到,自己能坐拥这个小空间,是谭青驰用劳动换来的。
吃饭的地方是他推荐的。平时避不开的集体活动也是他带着融入的。更不用说他眼尾的疤是怎么来的。
在这个小社会,“原住民”对非厂职工的“外面人”的疏离是相当明显的。谭青驰却为一个“外面人”做了这么多……
是很值得感激,所以会关注他,并且为他的胜利感到高兴吧?
一定是这样,这样就符合常理了。
打扫完之后,谭青驰带着工具离开,没多久又回来了。
他坐在惯常坐的位置,也就是鹿江亭的对面,不做声,安安静静地玩手机。
“你在等我吗?”
他手指在按键上忙活,头也没抬,回说:“不着急,你学你的。等会儿给你讲件事。”
“什么事?”
“路上和你说。”
“走吧。”
“啊?”他看了眼表,“才7点就不学了?”
鹿江亭已经开始收拾书包了:“学习机器偶尔也是要休息的。”
谭青驰乐了:“哈,你也知道自己是学习机器啊!”
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都省着开,路上亮一段黑一段的。
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是球赛的事。
“你是没看到啊!当时我在中线,离篮筐那——么老远,就这么——”他做了个后仰跳投的动作,“——一投,凭借我多年的经验和高超的手感,再加上难得的天赋,‘嚓’就投进去了!准准的,都没碰到框!同一时间裁判吹哨,绝杀!够帅的吧!”
谭青驰神采奕奕,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即使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眼里也有光。
“哎小心——”
谭青驰刚说出“小”字,鹿江亭就一脚踩在坑里,往前一扑,一头扎进挡过来的谭青驰怀里。
“你别光看我呀,得看路。”
鹿江亭触电似的站直,但短暂地闻到他外套上的气味,夹杂着冬天干而锋利的肃净。
脸烧了起来,心跳得慌乱。
“你看着聪明,其实还挺迷糊的。”
“我?从没人说过我迷糊。”
“真的迷糊啊!你看你走路都能崴着。还有上次在食堂,撒辣椒面儿不小心撒那么多,结果硬是吃得涕泗横流,脸都红成西红柿了。”
鹿江亭不是很好反驳,只能说:“涕泗横流用在这里不是很恰当。”
“噢,你说过,得是很悲伤才用。”谭青驰停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就是,虽然主要靠运气吧,但能赢谭青骕真是挺爽的。”
“嗯,所以呢?”
“所以,你说,如果运气好,我是不是还有机会能比他考得高啊?”
鹿江亭想起下午听人说谭青驰处处被他哥压一头,联想到曾经做过的一篇完形填空。内容是关于被关在电笼子里的小兽的。实验中,小兽只要碰到门,就会触电,时间长了,即使没有通电,即使它已经长大,它也不敢再试图出门了。好像这叫“习得性无助”。
套用一下的话,就是谭青驰今天发现了门没有通电,他想走出去,但无助。
“你可以的。”鹿江亭说,“努力就行。”
星期一清早,他们也没提前相约,就在去小饭桌的路上相遇了。
见他们一起来,陈美岱似乎挺开心,等他们吃完,急忙从房间抱出一摞书。
“谭,谭青驰……”
陈美岱的声音小得很,要不是鹿江亭停下示意,谭青驰压根没注意到。
她把书捧到谭青驰面前,说:“上次听你们说作文的事,这是我觉得有帮助的作文书,你们拿去看吧。”
鹿江亭知道陈美岱是直升班的,和他一样在年级前五圈里打转,不同的是人家考过年级第一。
这个年纪的女同学很好懂。之前就注意到,吃饭的时候陈美岱会偷瞄谭青驰,现在还好心借书,努力表现得镇定只是欲盖弥彰。
“哦!你真是个好人!”谭青驰接过书,冲她笑,“谢啦!”
然后转身就走,像是对可能存在的隐含义毫不知情。
陈美岱小声说着“不客气”,把视线从他的背影拔出来,又对鹿江亭补充说:“你们一起看哈。”
“谢谢你。”
走出单元门,谭青驰发愁说:“你借我的作文书我还一本都没看完呢,这也忒多了……”
“那你收下干嘛,拒绝就完了呗。”
谭青驰老老实实双手抱着书,说:“还有别人在呢,拒绝的话搞不好又有人要拿她开涮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自从《长江7号》上映,陈美岱就被叫作“美娇”了,这件事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鹿江亭都知道。
而叫外号,在学校里,只是常见到似乎不值一提的伤害。
人多么擅长编排,多么擅长把刀藏在话语和神情里——托那对爱好给对方抹绿的父母的福,鹿江亭从小就深有体会。不难想象,“美娇给谭青驰送书被拒绝了”这种消息传出去之后,周围叽叽喳喳的高中生会让她多么难受。
可谭青驰这样的人,这样大大咧咧的,没被生活霸凌过的人,怎么会在那个瞬间就想到这么多呢?
鹿江亭渐渐形成了一种认识,那就是谭青驰天生擅长为他人着想。或许自己得到的帮助,也是源自这份“着想”。
“你怎么又盯着我啊?小心再绊倒,这会儿我可没手扶你啊。”哈气随着他清朗的声音融入昏昏未明的晨景。
立冬才过,北方的寒意就很不客气了。
鹿江亭瞟见他裸露的手,觉得它在这夹枪带棒的冷风中怪可怜的。
“你没手套吗?”
“没带。早知道要抱书我就带上了。”
“停一下。”
谭青驰听话地站住。鹿江亭拿出自己的手套,低着头给他戴。
手套是二指的,有点幼稚,但是妈妈织的。就算手插兜里就足以避寒,但鹿江亭冬天还是总带着它。
“啊,下雪了。”
鹿江亭抬头,果然看到攀联的白色结晶在他们之间缓缓坠落,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
“你们北方的雪花好大,都可以叫雪坨子了。”
谭青驰笑了,和鹿江亭一起看着那块雪坨融化在他的掌心。
越接近冬至,天亮的时间就越短。除了直升班有强制的自习课,学校的其他学生都愿意早点回家窝着。
而谭青驰好像爱上自习了。用常小亨的话来说,谭青驰又开始脱离群众,背叛联盟,追求个人进步了。
但谭青驰的几个发小对鹿江亭的接受程度直线上升,能借到作业抄是直接和本质原因。
接触渐多,鹿江亭觉得他们也挺有意思。
比如午休的时候,他们说要带他去个秘密基地,他去了才知道,这些人偷偷配了天台的钥匙,时不时会聚在教学楼天台晒太阳,顺便偷偷抽烟。
谭青驰是不抽的,就找个烟熏不着的地方,仰面朝天地靠在栏杆上,心无旁骛地晒太阳。那几个就心无旁骛地违纪。没人说话,都在认真享受一天之中最暖和的自然光。
总是咋咋呼呼的一群人,实际上也十分单纯,并不难相处。于是,鹿江亭半推半就地成了这个组合里若即若离的成员。
生活稍微变得吵闹了些,倒也无伤大雅。最重要的是,鹿江亭觉得,其他人的存在,能客观上抑制自己和谭青驰相处时偶尔冒出来的“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