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须光

5、塞壬歌

　　十月末，月考如期而至。

　　谭青驰强装镇定，但第一次体验到做个卷子也能做出心惊肉跳的感觉。还有快乐，因为鹿师傅让背的东西真的考到了，过去直接跳过的题现在至少能写出个公式。

　　等分数也等得焦虑，但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会被常小亨那群没德性的嘲讽。

　　周末在盼望中迅速溜走，星期一一早，班主任刘老师就拿着成绩单来了。

　　“叫到名字的上来领一下，回去让家长签字。鹿江亭。”

　　众所周知，念名字的顺序就是班级排名。鹿江亭就算没做过年级第一，但班级第一还是很稳的。

　　坐在最后一排的谭青驰，装模作样玩着手机，耳朵听着，脑子里数着。

　　第10名……第20名……第30名……第40名……第47名——

　　“谭青驰。”

　　高三（13）班一共56个人，第47名实在没什么可骄傲的。

　　但刘老师递来成绩单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有进步”。转身回座位时，谭青驰看见坐在第一排的鹿江亭，脸上又摆着不自知的淡淡的微笑。

　　“你背叛了我们吊车尾联盟！”常小亨恶狠狠地小声说。

　　谭青驰大剌剌坐下：“什么破联盟，小爷就没加入过！”

　　他把成绩单塞进书包里，又瞟了一眼语文成绩——69——差1分就70了！虽然就差1分，但视觉感受就是很不一样。回想上次偷看谭青骕的试卷，他语文发挥得再差，也没考过6开头的分数，看来这次是没能超过他了。

　　果然。

　　晚上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谭青骕拿着成绩单来客厅找柯红英签字，谭青驰便走过去掏出成绩单。

　　“一块儿签了吧。”

　　他瞟了眼谭青骕的成绩单——排名第1，一溜9或1开头的单科成绩，语文旁边的77很显眼。心情顿时就不美丽了。

　　谭青骕也看到他的成绩单，平视他说：“进步了啊。”

　　他敷衍地回了个“嗯”。

　　柯红英把成绩单递给谭青骕，趁机摸了摸他的脸：“真棒我大儿子！快回去学习吧！”

　　谭青驰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妈妈会表扬我吗？

　　柯红英拿过他的成绩单，速度快得好像压根没看就签了名。

　　“吃过了吧？”她问。

　　“嗯，张姨那儿吃的。”

　　“好。”她把成绩单递给谭青驰，“别玩儿太晚睡啊。”

　　谭青驰捏着那张成绩单，一时没迈动步。

　　“挡电视了。”柯红英说。

　　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情景喜剧响起齐刷刷的笑声。

　　谭青驰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走到隔壁房，发现谭青骕没回自己房间，而是站在他卧室门口。

　　“你最近和你们班鹿江亭走得挺近？”

　　谭青驰此刻心情并不好，皱着眉头回：“碍你事儿了？”

　　他扭自己卧室的门把手，刚推开，谭青骕就伸手搭在他手腕上。

　　“我的意思是，你想学习的话，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随时。”

　　谭青驰冷笑了一下：“可不敢占用哥哥的宝贵时间。”

　　他把谭青骕关在门外，成绩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手心里的一团废纸，正适合被扔进垃圾桶。

　　他打开灯，一眼看见桌面上摆着的书，极不和谐。他把书扫到地上，给常小亨拨去电话。

　　“打游戏来不来？”

　　鹿江亭以为谭青驰晚上会汇报语文成绩有没有超过谭青骕，但等到1点也没等到消息。想也是，没有意外的话，谭青骕大概不会考到69分以下。

　　准备用来宽慰他的话，一整天都没能说出口，因为谭青驰旷课了。

　　鹿江亭回到了独来独往的状态，有种突然跳下泳池的感觉。虽然很快就适应了，但中间这个适应过程，狠狠地在两种状态之间划出界限。

　　谭青驰没来，鹿江亭也没法去旧图书室自习，于是在班里学到门卫来赶人，又去小饭桌吃了饭才回家。

　　八点多了，商业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冷空气也没能吹散人们寻欢作乐的热情。

　　鹿江亭家的诊所开在商业街东头，他正走着，就看见今天同样旷了课的常小亨、吴晋东、周涵和四个穿着17中校服的女生从KTV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儿男生，正是谭青驰。

　　视线就那么直直对上了。

　　鹿江亭生着闷气呢，扭头装没看见就走了。没几秒，谭青驰追了过来。

　　“给你。”

　　是旧图书室的钥匙。

　　“你的早饭不用我管了，所以谭青骕的事就这么作废吧。”

　　鹿江亭问：“他语文多少分？”

　　“77。”

　　“8分。之前你还和他差过20多分呢。”

　　“嗯。”

　　“如果你努力学半个月就超过他了，那一直努力学习的人成什么了。”

　　“嗯。”谭青驰不置可否，似乎压根没听进去，又把钥匙往他那边送了送。

　　鹿江亭觉得自己闲事管够了，一把拿过钥匙转身就走。

　　“随便你吧。”

　　于是，日子又回到了九月初，谭青驰挡在他身前，用脸挨了一书包那天之前的模式。

　　谭青驰还是那个纨绔头子，张扬肆意，和发小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事实上，这两个月中，谭青驰基本也是这样的，只是会在早晚两端留出一些时间和鹿江亭一起度过。

　　可能有些人会想在晨曦和暮光中换种活法，闹中取静，以增加生活的丰富性。对谭青驰来说，晨昏的片段大概是一种调剂，一种消遣，腻了就会抽身离开，片刻不多停留。

　　鹿江亭恍然想起，两年前的自己就知道谭青驰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所以面对陈美岱的询问，他只能说：“朋友？我和谭青驰好像不算朋友。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小饭桌可能得自己去问他了。”

　　又到星期五。

　　鹿江亭结束大扫除中自己的任务，背着书包前往旧图书室。路过篮球场，发现围观的学生比往常多。

　　他想赶紧越过这里，但是听到一阵欢呼后被喊响的名字——

　　“谭青骕！谭青骕！谭青骕！”

　　以及——

　　“13班也太完蛋了，学习学不过直升班，篮球也打不过人家。”

　　“主要是谭青骕太强了。要我说啊，谭青驰是真惨，处处被他哥压一头，我要是他我能憋屈死！”

　　鹿江亭停在一处人少的地方，朝里面张望，正好看到谭青驰被谭青骕防住。谭青骕好像非常了解自己的弟弟，对他的假动作的预判，准到让人怀疑他们兄弟俩有心灵感应。

　　谭青驰有点急了，多少带点攻击性的肢体冲撞给他换来一次犯规。第二节结束，13班落后12分。

　　结束大扫除任务的学生越来越多，聚在场边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让这场非正式的班级比赛显得很重要。

　　第三节开始，谭青骕没有上场。鹿江亭四处搜寻他的身影，看到他拒绝了别人送的水，朝自动贩售机走去。

　　“谭青骕。”

　　谭青骕拿出矿泉水，直起腰回头看鹿江亭。

　　“鹿江亭。”他无视鹿江亭张口欲言，自顾自地说，“谢谢你帮我弟弟学习。”

　　“你怎么知道……？”突然的道谢倒给鹿江亭整不会了。

　　谭青骕“咔”地拧开瓶盖，说：“和我弟弟去我房间偷看我卷子的，是你吧。”

　　……

　　鹿江亭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

　　“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想说什么？”

　　鹿江亭一合计，认为谭青骕应该是把他俩试图超过他的小计划推测出来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干脆少做几题让他赢你。”

　　“这样做没有意义。”

　　鹿江亭点头：“嗯，确实。那篮球赛呢？无所谓，所以可以让他赢？”

　　谭青骕看着他，没说话，好像在思考。

　　“考试偷偷放水不行，当着大家的面放水就可以，让他赢了也是输。”

　　“我没有这样想，但你说的有道理。”

　　他说得坦诚极了，鹿江亭又被噎住了。

　　第四节，谭青骕又回到球场。比分已被追平，可13班的看到谭青骕回来，刚刚起飞的士气又蔫了。谭青驰给他们每个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五个人搭着肩膀凑在一块儿说了些什么，突然大喊一声然后散开。

　　谭青骕没有放水，很有体育精神。13班的人死死咬着比分，比前两节更拼，说是破釜沉舟也不为过。

　　10分钟很快就要过完，比分还是打平。压力之下，13班的人投球失败，迅速回防。谭青驰在半场抢断！下一秒，谭青骕的防守到位！几秒钟内场上攻守交替，十分精彩，观众连连呼喊。

　　直升班的人回防速度更快，瞬间就重山一样挡在球谭青驰和篮板之间。

　　没时间了，裁判的手都伸向哨子了。

　　就在这时，还在中线的谭青驰起跳后仰，双手把球投出。

　　球场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球，看它在一只只手上方划出抛物线，缓缓上攀，缓缓下落，最终，正正好钻进篮筐，和篮网摩擦出美妙的声响——哨声也在此时响起。

　　球场炸了，不止学生，甚至有老师也发出夸张的喊叫。

　　13班的球员把谭青驰架起来庆祝，观众齐声喊他的名字——“谭青驰！谭青驰！谭青驰！”

　　人群中渺小的鹿江亭，整个第四节，视线都无法从谭青驰身上移开。

　　他利落的动作，专注的眼神，他脖颈的血管，手臂的线条，他耀眼的蓬勃的张扬的带着侵略性的气质……像塞壬的歌声，不讲道理地吸引着孤单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