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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雪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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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易鑫几乎搬进了鹿江亭的大开间,晚七早八地粘着他。
晚餐后洗碗的声响,一起看电影的片刻,交缠中的对视,单纯的肌肤相亲,豆浆油条的味道,好像断断续续织成了一个两口之家的日常动线。
家庭——经柯易鑫营造,鹿江亭又出现了这种幻觉。
不受法律保护,不被世俗接纳,甚至另一方也常常半途消失,在这些事实叠加之下,三十岁的鹿江亭已经没有组建家庭的野望。
可要说最初的梦想,对鹿江亭来说,正是家庭。他想要的家庭,不是那种怎么怎么了不起的家庭,就是普通的、和睦的、有爱的,成员互相尊重的,吵架频率低于每月一次的,不会互相殴打的,那种家庭。
鹿江亭擅长实现目标,唯独这个梦想不能靠他一己之力实现。庞主任曾配合他实现了这个梦想,他们的临时家庭甚至比他想象得更美好。但也仅仅是美好的镜花水月罢了。
现在,柯易鑫又在造梦。可他甚至没有勇气给对方一个关系认证。
“学长,我们现在算在谈恋爱吗?”“学长,我能和别人说你是我男朋友吗?”“学长,做我男朋友吧?”
回答是:不算、不能、不行。
连鹿江亭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渣。可是,大家不都这样吗?总比确认关系再互相背叛好吧?
他想起陈唯怡,那位宇宙爱神,高中时就说过类似的理论。当时自己可是站在反对面的,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高耸入云的道德标准”也堕落了。
“对不起,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停在这里。”鹿江亭会这样说,看似是把选择权给对方,实际上不过是游刃有余的拿捏。
是怎么学会这种肮脏的话术的呢?大概过去生活中给予伤害和受到伤害的每个人都对此有所贡献。
而柯易鑫总是如常地笑着,抱着鹿江亭撒娇,说:“不着急,总有一天我们会真正在一起。”
十一月初,给谭青驰戴上烤瓷冠之后,他们的医患关系也结束了。
没有理由再来往。只有汤达仁隔三差五发微信骚扰,一会儿说陈主任其实人很好,一会儿说谭部长又怎么把人怼得哑口无言,多帅多帅,一会儿说陈主任做饭多好吃,跟狗仔一样向鹿江亭报告他们的动态。
鹿江亭一般是不理会的,直到他越来越疯,甚至说:“我觉得他们俩都特别好!你说,我怎么才能加入他们呢?”
“……我是口腔科医生,解决不了精神科的问题。”
十二月初,鹿江亭跟鹿效林去参加工作坊,意外又见到了庞主任。
鹿效林只知两人有师生之谊,还从中撮合,几天时间总是拉着鹿江亭和庞主任一起行动。
说来也怪,鹿江亭发现自己再见庞主任,只是觉得陌生,要说愤恨什么的,着实一点儿也没有。
这就是彻底放下了?四年的感情啊,被小三啊,就这么容易放下?
工作坊最后一个活动结束,鹿效林要和几个旧友小聚,就把新车的钥匙塞给鹿江亭,嘱咐他一定要请庞主任好好吃顿宵夜,再好好送到酒店。
鹿江亭不想在别人面前驳他面子,口头答应下来。可等鹿效林他们一走,他立马冷下脸,一言不发径自走了。
庞主任跟在他身后,问:“你还好吗?”
这句话让鹿江亭想起谭青驰,因为最近两次来复诊,他都问过这句话。
“真有意思。”问出这种话的人是不是觉得别人没有自己就好不了?
“什么?”
鹿江亭没停下脚步,平静地说:“没什么,我好得很。庞主任神通广大,一定能自己回酒店,恕不奉陪了。”
“江亭,你不要意气用事。”庞主任拽住他。
鹿江亭抽出自己的胳膊,和他保持距离:“庞主任,这是大门口,请您注意影响。”
“好,好。江亭,我和你好好说。你看,你回来有一阵了,肯定感觉到了,这边和我们那里的条件相比,是存在一定差距的。你这一路读上来,最后真的要落在这里吗?”庞主任言辞恳切,“请你多为自己考虑,想想在哪里更有益于自己精进。就算不愿意和我共事,那边也有其他很多不错的平台。”
“哪个不错的平台没有你庞主任的朋友?”鹿江亭笑了,“我上一份工作是怎么来的?”
庞主任愣了一下,缓缓接着说:“……我给朋友推荐一位优秀学生,这是挑不出毛病的。”
鹿江亭点头,说:“你一向是挑不出毛病的,是我傻,总是到最后才知道被人戳了一路脊梁骨。”
“一些嫉妒罢了,何必在意呢?”
听到这里,鹿江亭再次明白,自己和庞主任那样的精英,存在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他吸了一口冷空气,平和地说:“这里是落后,冬天还冷,但第二次,在我的生活一塌糊涂的时候接纳了我。我曾经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回来之后我想起来,我最快乐的日子,其实留在这里。”
那是一段不可复刻的日子,收藏着值得用余生怀念的夏秋冬春。
“可那确实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庞主任说。
“那你就对我说声谢谢,然后离开吧。”鹿江亭对他笑笑,“有人在等我。”
庞主任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孩站在几米外的路灯下等待。对方年轻、高大、神采奕奕,这一切都令他自愧弗如。他引以为傲的资历、资源、能力,撑满他自尊心的社会声誉,好像在生理层面的对比之下黯然失色。
他用苦笑和鹿江亭告别。
鹿江亭走向谭青驰。
“你冷不冷啊?”
“你冷不冷啊?”
他们同时发问,接着同时轻笑。
“你怎么在这儿?”鹿江亭问。
“来会议中心不就是开会呗。”谭青驰答,“刚出来遇见你爸了,说你在后面。”
“嗯,那你等我干嘛?”
“这附近有个涮肉店,很好吃,去吗?”
“走呗。”
发展不均衡在这个区域得到了悉数体现。从新建的会议中心向北开出去三公里,就到了一片跨时代的老居民区。涮肉店开在一个破巷子深处,不是本地老饕还真不容易发现。
根本没有正规的停车位,鹿江亭就跟着谭青驰停在犄角旮旯里。一下车,涮肉的香味儿就冲进鼻腔。
涮肉店人满为患,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个人啊?去顶楼成不?不用等位!”
两个人跟着老板上到这栋自建危房的顶楼。一个透明油布搭成的帐篷在一片黑暗中散发着暖光,香喷喷的热气从侧面的一个个小窗户飘出来。
“里面暖和着呢!”
确实如老板所说,取暖器把这个帐篷弄得像个温室。
点完菜,谭青驰犹豫着开口:“江亭,我和陈美岱——”
鹿江亭竖起食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除了陈美岱和柯易鑫,咱还能聊点别的吗?”
果然,不聊他们的话,和谭青驰相处还是很舒服的。
鹿江亭喜欢听他说去各地出差的事,好像他去哪里都能找到好吃的。自己也出去交换过一段时间,可那段日子也被学业塞得满满当当,有时间去景点打个卡就不错了,根本没时间挖掘当地美食店。这么一对比,自己的日子过得可真寡淡。
鹿江亭没有喝酒,在清醒的状态下,和谭青驰从庞主任聊起,聊到李道义,聊到后来那些自己连昵称都想不起来的亲密友人——说不清出于何种动机——他说得很细,同时仔细地观察着谭青驰的反应,试图从中发现嫌恶。
但谭青驰只是认真听着,最后说:“都过去了,别难过了。”
鹿江亭笑:“不难过啊!”
“是吗?”
鹿江亭没有回答,吃了碗里的最后一片肉。
从帐篷出来的时候,正在下雪。周围低矮的居民区和远处那片高大的建筑一样,载着万家灯火。寂寥的北风兢兢业业,卷着背后帐篷里的欢声笑语去了更深的夜。
“今年的初雪啊……”鹿江亭摊开手掌,等着雪花主动落网。
“记得高三的初雪吗?”谭青驰笑着看他,“你说雪花大得可以叫‘雪坨子’了。”
鹿江亭傻笑起来,越笑越收不住,大口吸入新鲜的冷气,好像把心里的闷都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