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须光

19、重逢日

　　鹿江亭已经离开十二年了。

　　再次站在商业街的入口，他感到陌生极了。一眼望去，没几个熟悉的招牌。

　　他走到鹿氏口腔门口，才发现店面比过去大了一倍，已经很难被描述为“小破诊所”了。看来老鹿这些年也有够努力，难怪身体出问题。

　　一进门，前台的漂亮女士噌地站了起来，热情地说：“江亭回来啦！”

　　关于女朋友的事，鹿效林提前打过招呼。可鹿江亭亲眼看见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一轮的准后妈，还是有点认知失调，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老爹的女朋友——叫“阿姨”自己难受，叫“姐姐”估计老爹会难受，只能说：“您好。”

　　“快上去歇歇，院长在给你收拾房间呐！”

　　鹿江亭四处看了看，觉得这儿还真是焕然一新了，从里到外地新，甚至还建了个全景室。三楼被改成了大套间，装修风格也与时俱进了，看来鹿效林让自己回来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挺有钱啊，添那么多设备。”

　　“啊哟！”正撅着屁股套床笠的鹿效林吓得一跳，“臭小子！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鹿江亭没理会他的抱怨，放下包就瘫在了沙发上，一点没有去帮忙的意思。

　　“不是在东湖区买房了吗？就让我住这儿？”

　　鹿效林冷哼一声：“住一块儿干嘛？互相添堵啊？再说了，我叫你去住你去吗？”

　　“不去。”

　　“行了甭说废话了，你收拾一下，到第三殡仪馆去。”

　　“哈？”

　　鹿效林终于套好了床笠，就势坐在床脚长舒了一口气。鹿江亭受不了别人穿着脏衣服挨自己的床，但见老爹圆润的脸上挂着汗迹，便忍着什么也没说。

　　“唉，是你们靳老师。病了有一阵了，昨天过世的。几个月前才在咱们家换了一副牙呢……”鹿效林叹了口气，缓了缓，说，“我昨晚去随过礼了，等会儿有个预约走不开，追悼会你替我去吧。”

　　“好。”说着，鹿江亭打开行李箱，打算找一套合时宜的衣服。

　　“昨晚我还见到小驰了。”

　　鹿江亭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律乱了一下。

　　至于吗？不就是个十二年未见的老同学。

　　“那小子现在不得了喔，我听人叫他谭部长呢……”

　　一小时后，鹿江亭开着家里的车到了市第三殡仪馆。

　　雨刷一停，小雨点就密密地落满前窗。天很阴，正应和此情此景。

　　他下车撑伞，按照路牌的标识往“金菊堂”走去。

　　那里还没开门，门口站着很多人，他认出几位教过自己的老师，剩下的大部分应该是靳老师的学生，一团一伙儿地聚在一起说话。这追悼会，倒是给在世的老师和学生创造了聚会的机会。

　　乌泱泱的人群中，有个人格外显眼，不只是因为高挑。

　　他的头发在后脑扎了个髻，光洁的脖子没入硬挺的领子，宽背窄腰外裹着的黑色衬衣，妥帖地扎在垂坠的西裤里，显露出漂亮的腰臀线……鞋跟也干干净净。似乎下一秒就要在学术大会上作报告的气质，让周围的人都显得像配角。

　　虽然只是背影，鹿江亭也一下子就认出来那个人是谭青驰。

　　开车过来的路上，鹿江亭设想过见到谭青驰会如何。

　　结论是，自己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男孩了，现在的喜好可不是张扬的笨蛋帅哥。所以无疑可以正常相处——如果不得不相处的话。

　　再说，十二年前的“喜欢”，现在想想都觉得单纯得可笑。何况人的记忆并不完全可信，错把初友谊当初恋也有可能。总之，没必要扭扭捏捏。

　　但是，当那个人真的落入自己的视网膜，鹿江亭脑海里冒出“近乡情怯”四个字，握着伞柄的手心也有点出汗。

　　距离越来越近……就在鹿江亭纠结要不要先和他打招呼时，谭青驰偶然朝这边瞟了一眼。

　　他不自觉地停下了，看着谭青驰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变成惊讶。

　　“江亭？”谭青驰向他走去，夹着烟的手背到了后面。

　　“好久不见，谭青驰，怎么戴眼镜了？”

　　他的脸比印象里更瘦，半框眼镜很适合他的骨相，曾经的少年气被成熟男人的气质覆盖……左眼眼尾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但还是给了鹿江亭一个干燥的笑容：“这不是年纪大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小时前。”

　　“那挺巧。”

　　谭青驰带着他和同学打招呼。“四厂花美男”里，除了周涵大学考出去就没回来，常小亨和吴晋东还在这里，一个在四厂工会，一个在84中当老师。和其他同学一样，他们还保持着和十多年前相似的面貌，只是身材和发型——或者说发量——或多或少有些改变。

　　本来，鹿江亭对于要和几乎陌生的老同学相处这件事，感到无法忽视的焦虑——正常的人际交往对他来说仍然是一门至玄至妙的学问。但是，有谭青驰跟在身边，倒让他松快不少。

　　追悼会后的宴席也是，如果旁边没有谭青驰，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招架那些说要给自己介绍对象的对话。

　　“卧龙凤雏内部消化得了，别来攀扯鹿博士。”

　　还会帮着挡酒。

　　“都别灌鹿医生啊，他等会儿要开车送我回家呢。”

　　虽然要送他回家这件事鹿江亭也是第一次听说，但倒是乐意能借此躲酒。

　　只是，他偶尔观察谭青驰，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谭青驰是变得稳重了，不再会大大咧咧地说一些幼稚的话，连玩笑也很有分寸。不对劲的地方在于，他说话时会做出生动的表情，可说完后表情很快就会消失。连眼中的神采也会在低头的时候瞬间黯淡。就像是在扮演一个健谈的人，维持他那种高能量形象。喝酒越多，越吃力，越明显。

　　“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们走出饭店时，鹿江亭一边撑伞一边说。

　　“是吗？”谭青驰也撑开伞，“你好像没怎么变。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

　　鹿江亭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虽然只是一瞬，但也破坏了他向来淡然的表情。

　　纵然醉眼蒙眬，谭青驰也注意到了，于是说：“那就这样吧，你回去注意安全。”

　　“不是我送你吗？”

　　谭青驰已经走远了几步，没转身，随便挥了挥手：“挡酒的话。”

　　“走吧。”鹿江亭收了自己的伞，走进谭青驰伞下，歪头对他笑了一下，“就当感谢你为我挡酒。”

　　鹿江亭自顾自地往前走，没完没了的雨滴也不影响他脚步轻盈。

　　谭青驰被他的歪头笑搞得有点懵，举着伞的胳膊不自觉地伸出去为他挡雨，直到快要够不着，才反应过来迈腿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