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江璇沐

2、出山

　　次日宁王踱步和废太子先师于王府和苑赏雪景。

　　沿途冬日雪景无限，积雪堆满了朱瓦，通往太湖小岛的湖面结了厚厚冰层。

　　两人沿湖道台阶并行，一阵沉默过后，太师李享直言来意，“今我江国地处中洲，贼人虎视眈眈，南疆凉羌、北渊祁蒙无故挑起战乱，西原地偏，民众饥寒，实乃外忧内患。六皇子将这太湖和苑修葺得如此华美磅礴，可国家破山河碎，这盛世宏景撑得几时?宁王作如何考虑?”

　　萧致衍却附身轻轻扯下路旁一枝腊梅，贴近鼻翼嗅闻，沁香袭来，神清气爽，语气不以为意道：“我大江国南疆有镇南王麾下三十万平凉军守卫，北渊有定国公府梁氏一门忠将镇守，西有花将军花钊守关，朝堂之上，有太傅左相等良臣直言进谏，本王幸生于盛世，得以修建此山水园林，太傅应宽心排忧才是。”

　　李享脸色沉了几分，斥责道，“我为太子先师，废太子用人不甚，险些引来杀身之祸，如今惋惜 ，于事无济，六皇子合该为皇后娘娘分忧，于太学嗣进修。”

　　萧致衍转身，赔笑道：“本王辟府于京郊，赐爵以安宁，逍遥散人之性也，太傅博古通今，旷世绝学，蘅自幼与兄幸得太傅教引，自是心怀感激，奈何经史诗书异于经国理政，皇兄聪颖，学生愚钝，恐不堪受用。”

　　三番五次登门遭拒，太傅李享面子有些挂不住，盯着身旁满目沉迷于风光的少年侧颜，沉声道：“王爷有南疆望族杨氏照拂，贪享安逸多年，如今还要求娶定国公家小公子，实乃古来今往第一荒诞。朝堂诡谲，六皇子应当早做谋划，师徒一场，言尽于此，望王爷慎思。 ”

　　李享甩袖而去，萧致衍想起宁王府外安插的皇族耳目，只是平静注视着先师离去的背影，久久矗立。

　　雪漫亭沿，浣纱湖上结了厚厚冰层，天地萧瑟凄寒，和苑回归静寂。

　　先太子巫蛊案牵涉甚广，多日暗波汹涌，似乎随太傅离去得以平缓，可他知道，这一切只不过刚刚开始。

　　他移步回了书房，案板上摆满了经国政论，随便拿起一本，上面治世相关的高谈阔论写的自然是洋洋洒洒，可字字句句似乎都在讽刺他的无能。

　　古往今来，社稷继承者，以子嗣繁衍为福泽，他却走上了一条绝路。

　　日近西山，申时近卫少恭匆忙来报：“启禀王爷，梁娴妃所出的十皇子满月宴在即，洛太公差人送来羊脂玉环一对，蝉翼罗锦五匹，届时想您一并送往宫中。太公前番出游南洋岛，特意带回一位武艺高超的隐士，说是留给，给王妃陪练 。”

　　萧蘅放下书卷，眉心舒展开，啧啧一声感叹：“这人还没过门呢，外祖父真如常日所言，打算偏心内子了?”

　　他伏在案几上提笔回信。

　　外公安好，孙儿自皇兄入大理寺审查以来，终日惶恐，幸得外公点拨逃此劫难。梁慎璎忠勇出身，性情秉直，夫妻之名自是荒谬，我视他为夕年挚友，唯愿相辅相成，早日和离。外公勿挂怀忧虑，孙儿谨记外祖公教诲，万事大局为重，自保为上，致衍盼望早日南下侍奉外公身侧。

　　他将信密封好，递给下属，叮嘱道：“避开各王府的宵小。”

　　“是。”少恭捧着信封恭敬退出。

　　日垂西山，萧蘅懒洋洋靠在塌上看书，近卫荆楚来报：“启禀王爷，那南洋武士该如何安置?”

　　日暮的光打进洛窗，黑夜将至，萧蘅抬头吩咐道：“便留在南苑吧，少将军大病未愈，一时半刻用不上，本王倒是对南洋招式有些好奇。另外本王外祖府中派人为本王大婚张罗一事要大肆宣扬，切记尽量避开定国公府，勿激怒他们。”

　　“属下遵命。”

　　“近来母后可曾派人催促?”，他问完眉宇凝结一股忧伤，语气带着落寞，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皇后娘娘想来宫内琐事堆积，一时顾不上王爷。”荆楚恭敬回答。

　　“十弟满月宴梁家人必然出席，不管母后意下如何，这宫里头本王非去一趟不可。听说梁小将军昨日出府去了流芳苑？”

　　这下荆楚慌忙跪了下来：“王爷恕罪，少将军出入流芳苑左右不过一盏茶时间，还是与那大理寺常公子一同前往，想来办案寻人可能性更大，少将军常年在外征战，现下更是与殿下，与殿下有婚约在身，断然不会胡来。”

　　萧蘅将书卷甩在案几上，眼神透出冷锐的精光，言语微怒：“这人没进门呢，怎么就将你收买了?他梁家前几日宫殿外逼陛下撤旨，如今怎么就不敢做更出格的事来?今日早朝，三皇兄明里暗里内涵我，归来途中问了户部侍郎才知道梁毅行事竟如此荒唐任性，你倒是主意大的很，今后少将军一举一动悉数报于本王，本王倒是要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定国公府，梁夫人刚坐下，便将从婢女手中接过的茶水捶在桌子上。

　　貌美夫人语言急促，又气又怒道：“公爹不知，那禹州杨家欺人太甚，今日赏花宴，我因毅儿的事原本不打算去的，奈何沈夫人催促，宴会上各家夫人们七嘴八舌上赶着恭喜我，说宁王背后仰仗的南疆耀族，是大江国一等一的世家，那禹州杨家公听闻陛下为宁王赐婚，特意送来不少珍宝，想讨好我们梁家。都说昔年杨妃生龙凤双胎难产而死，老太公痛不欲生，一心挂念着京城的六皇子和安平公主，还声称南疆家田商铺都要留给皇子公主。各家夫人借此羡慕我们梁家有这等福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这等福气给她们去，她们哪个敢要?宁王跋扈，花言巧语哄得皇后、乃至太后溺爱，实则不择手段，顽固泼辣，毅儿常年在北渊极寒之地受苦，如今还要受此等屈辱，我求公爹，去宫里头求求娴妃娘娘，毅儿万万不可去那宁王府上。”

　　梁毅靠在椅塌上，苍白着嘴唇 ，沉默以对。

　　定国公面相里透出常年边疆征战的刚毅凶狠，他只是轻叹一声，言语里止不住的懊悔：“左相夫人近来发丧，原配嫡长女嫁给离王，婚期想来不早于来年八月，听闻礼部筹备，五皇子和六皇子同日成婚，我先去找茉锦规劝陛下，实在不成等个一年半载，北渊战事吃紧，铭儿身体不如往年，看他大江皇室是想要一个守卫边疆的将才，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男妃。”

　　夫人终是接过了茶水，一扫饥渴，想起什么，扭头问道：“早年毅儿与皇子启蒙于太学，那宁王素来与你不合，要说他是个断袖的我信，要说对毅儿有情，我是断然不信。说来早些年，毅儿因着年长，素日里下学，五皇子他们都是围着你，讨教兵法，那宁王的过节是为何结下的?”

　　梁毅眸光沉思，言语凿凿：“约十多年前，我见了安平公主推了五皇子，三皇子拦人审问，我作了证词，淑贵妃想来训斥了安平公主，后来闹到了皇后娘娘那里。公主看似瘦弱，但指甲修长，致使离王脸上挂了彩，血印明显，在我没证词前安平死咬着不认，萧致衍护妹心切，对我记恨在心。”

　　定国公细想，有些奇怪：“安平公主早产体弱，幼年三皇子、五皇子皆为淑贵妃所出，时淑妃盛宠，安平公主名由中宫教养，可中宫求子不成，专注于宫女庶出的先太子以及与国丈禹州知府世交的杨家女所出的六皇子教养，安平多为受了禹州杨家恩惠的甄嫔带大，甄嫔心细，行事低调，安平更甚，怎会轻易出手？莫不是当时有隐情？六皇子其人跋扈，锱铢必较，想来心怀报复，他汀都皇族这是要我梁氏断后啊。”

　　梁毅心抽痛，半响哑着嗓子，发不出音来。

　　六年前，也是一个凛冬寒夜，那人约他于城郊十里坡外纵马驰骋。

　　他笑容肆意且张扬：“北渊四十万铁军来日尽归少将军指挥，怪不得老三他们喜欢巴结你。”

　　梁毅纵马奔驰，回头暼他，“那殿下呢？殿下坐拥南疆财富，平生不看人脸色，明面上与我不和，暗地里送我不少宝物，你常说安平心仪于我，我却有愧于她，你还缺我一个妹夫?”

　　那人单手拽起马鞭，爽朗声音在他耳畔悠扬飘起：“本王缺良将，你也知道，我除了钱多，什么都少得可怜，你有兵权，我有金库，这不是相得益彰。就是不知道少将军看在我日日陪练的份上，拿不拿本王当朋友，不过，我这人朋友也是少得可怜，怕是与将军无缘深交，此一去山川险阻，将军深谙列阵兵法，定要凯旋归来。”

　　当年北渊战事紧张，祁蒙国养出了大批耐冻铁兵，祁蒙首领古瓦王子擅长布阵列法，终日在边界外虎视眈眈，他爷爷老将军中箭负伤，命悬一线，二叔飞廉将军梁枫感染风寒，重担压在了他父亲定北将军梁铭身上。

　　汀都桎梏十余载的定北军少主梁毅第一次受到重视，被元武帝任命为北渊平叛少将军，并于老将军定国公归来之期，指派赴西北交班。

　　十余载太学求学路，盛宴散去，与皇室内臣之子的酒肉相交情谊，终究换不来一场送行。

　　最后一天，约他出去的竟是六皇子。

　　他们于山间畅聊，萧蘅不善伪装，野心写在脸上，记挂着对山河的忧虑。

　　山间野庙下，萧蘅送他了一把纹理通透的紫金匕首，解释道：“这把匕首削铁如泥，可做保命用途，封存身侧，希望将军永远用不上。”

　　“谢谢，没想到今日六殿下会过来。”梁毅眸光淡淡的，闷头倒酒。

　　萧蘅单臂撑起身子，另一手就着酒袋一番豪饮：”整个汀都西巷街世家子弟里，你最对我秉性。你向往草原，我向往水乡。你初回汀都时，我隐约记事。你梁毅这么多年寡淡隐忍，如今夙愿得逞，终将飞越北绒山，可以在塞北黄沙中洒下热血了，而我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江南氤氲水乡，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愿将军早日平乱，我请你游遍江南水巷。”

　　那个不讨喜的六皇子，以江河山川为诱，鼓舞他胜利归来，在十五六岁的少年心底，激起千层涟漪。

　　可他打了六年来最大一场败仗而归，还要以这种屈辱的方式牵涉到皇权纷争中，他不愿，那人终究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