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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辞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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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我终于得以从角门逃脱,站在走廊的端头。
茫然地望着前面穿梭往来的上班族,我空空如也,仿佛面对着画面空洞的无声电影。
——对面转角旁的那个残疾人电梯,不就是我与那个男人最初相识的地方吗?——因为在那里遭遇到爱情,那便一直是我梦中都渴望独自进入的地方,——可为什么今天它静默如山,而我也心如止水,没有一点想去碰它的念头?
身旁的电梯门叮咚地一声,一群人鱼贯而出,却只有我一人进去,——漏网之鱼一般。——而在这幢汇集着各行各业精英人才的摩天A座里,谁又不想成为网中人呢?
电梯在德沃扎克的斯拉夫舞曲中缓缓地下滑,我转过身去,对着窗外CBD铅灰色的天空,泪如雨下。
电梯在顿挫中抵底,我慌乱地整理着脸颊,然后从双肩包里摸出久违了的太阳眼镜,戴上。
门开了,我低头出去,只希望身子尽快地错过那些地面上油光锃亮挤在一起的男女皮鞋。
“辛露!“——有人在后面喊我,我回头,是西装革履流光水滑的金。
“你去哪儿?”他急切地问我。——隔着蓝色的镜片,我看到了他被海潮淹没了一般的脸庞,但那上面依然是怎么淹都淹不没的自负和欲望。
“怎么就那么冤家路窄!”我所问非所答,嘻嘻哈哈着。
“电梯门打开后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也这么想,可后来发现你哭了,就不想这么对你说了。——告诉我,怎么了?”他说完,左右看看便说别挡了路,这边来,然后抚着我的肩头,走向几步外大厅里的一根玻璃饰面的方柱旁。
我一边走,一边赶紧抬起手划拉着脸,说大白天我好好的,哭的哪门子啊哭?
站到柱子旁,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两腮上还隐约挂着泪水,就一边用手擦着,一边改口说我倒是有点感冒,打喷嚏流鼻涕淌眼泪,所以才从班上下来,要出去到对面的药店里,弄点小药。
金不讲话,只是用眼睛再次地研判着我。
我怕冷场,便继续找话:“犀明,没猜错的话,你又是为车祸的事儿到上面开会的吧?——纪老板已经在那里等了,快去吧。为了尽量地不传染你,我还是先拜拜好了。”
——可说到这里,我的脚却挪不开步。——越过他的肩头,我从镜面里已看见一对男女从星吧克的方向转了过来,当身影近得足以让我辨认出他们正是杰森和苏三时,我以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杰森说:“我是残疾人,习惯使用残疾人电梯,往这边走好了。”苏三说:“嗳,欧总,别逗人乐了,你这腿脚好好的,到底哪儿残疾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杰森却又说:“人和人的眼神不一样嘛,若能看出来我是残疾,那就不是你了。”
见金也朝着他们的方向张望,我低头转到了柱子后。
靠在那里,我便四面看看,寻摸着怎么个走法儿。——我随即立起了大衣的领子,把被眼镜遮盖后剩下的那点脸儿,藏在了挺直的呢领后。
刚要溜走,不想这时就听到苏三用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口音说:“嗨!金律师,你也到了?——真巧,就都好像约好了似的!”
我随后听见金说,原来是苏珊呢,你早你早;接着又听他问欧老板好。
“金律师,不愧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大博士啊,英文发音就是标准!——自从在上海滩上第一次听到一个老外管他身旁的中国女孩子叫苏珊,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只可惜被周围的同胞叫白了,就苏三苏三的,弄得我没办法。——咦?刚才那位呢?是你的女朋友吗?——哦,都什么时代了,还不好意思出来,藏在柱子后做嘛?”她说着,就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索性就抬起头,黑着两个大镜片朝着她,酷着脸点点头。——戴太阳眼镜真好,它不但能遮挡刺眼的阳光,也能遮挡我阴暗的心理,让眼前这芍药花盛开一般的面庞,看不到我眼中的妒火。
这时候就听欧在说:“辛露你出来吧,我早就看到你了!”——我没有反应,他就跟着过来,却对着我紧密包裹的脸庞,微微一愣。
他刚想说什么,却被苏三的惊呼声打断:“怎么?——原来你就是辛露啊?!不知道听阿十说过你多少次,后来又从老板娘和金律师的口中听到你,我的耳朵呀,就快要被你的名字磨出茧子了!——原来你和欧总也早就认识呀?真是了不起了不起!”
——嘴巴灵巧,知道谁是值得笑脸相向的人,典型的上海女人或是海化了的海派妞,——倘若现在不是站在杰森的身边,我大概也不会对她太反感吧,因为她毕竟是可以激起我写作欲望的那种城市女子。——我虽不讲话,却暗自嘀咕着,心被眼前这张活泼漂亮的笑脸,刺激得疼痛。
欧没有接她的话茬儿,用眼睛扫着我却对金说:“金律师,你怎么也来了?英英告诉我说她已经正式通知你了,——我这方已有了自己的律师,其实不需要劳驾你过来的。”
“这不是还有人中意我的人吗?”金过来,扭头看了看苏三,对欧不软不硬地说:“通过纪老板的介绍,我今天的当事人调个儿了,是苏珊苏小姐,而不是你们。”
“可是,苏三,——哦,不,苏珊,”欧偏过头,对着苏三笑笑说:“如果照刚才谈话时你答应我的,我们还需劳驾金律师上去同我们一起开会吗?”
“当然,当然不需要了!”苏珊一脸的会意,连忙对着金解释说:“金律师,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到了,若不是因为电话忘在了车上,刚才跟欧总喝咖啡时我便打电话通知你不要过来了。——我已同意跟欧先生和解,他也答应等我下个月到广州、福州等几个南方城市开演唱会时,他会为我出一笔赞助费。”
欧听了,脸色难堪得无以形容。
苏珊却正在兴头上,嘈嘈切切地说个不停:“我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外面走穴唱歌可是不少年了,算是个老江湖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欧先生是极可靠的男人,值得信任。——金律师,不好意思,这是刚刚喝咖啡时几分钟之内才有的协议,来不及告诉你,让你白跑了一趟,真是对不起啊!”她对金说完,就转过身对着欧媚气地一笑,露出两个乖巧的酒窝,——于是,我平生里便第一次知道,一个女孩脸上本是平常的两个酒窝,会在某一个不平常的时刻,装下另一个女孩内心里深不见底的两坛醋。
等我回过神来时,见金正满脸不悦地对着苏珊说:“好吧,既然你这样决定,也落个我省事儿,那我就不上去打扰了。——不过苏小姐你知道,即便是这样,我来回这一趟要搭上一上午的时间,这几个小时的律师费,你还是得付。”
“那没说的,金律师,我虽然一向都是债主,却从来都不是欠债的主儿。——你回头照我的地址寄来个账单就好了,我会把钱打到你的帐户上。”苏三豪爽地应着,很女侠的味道。
金听了后,就耸了耸肩,然后说那好,我们再会,——辛露,我们走吧!
“辛露走?——为什么?!”欧伸手拦住了我:“辛露,我还没问你呢,是不是来公司交文宣样本来了?——你先跟我上去,等一下我跟苏小姐用十几分钟签个简单的合同后,就来听你的汇报。”
我听了,终于动了动被眼镜衣领遮盖后唯一露在外边的红唇。我说欧先生,对不起,公司我已经去了,并把所有的文稿都留在了楼上的企划部里,你找历总要来看就好了。我想除此以外,我应该没有什么额外的内容需要向你汇报了,再见。”我说完就要走。
“不管汇不汇报,我现在都要你回公司上班,走吧!”欧说着来抚我的肩膀。
我抿了抿嘴唇,冷冷地一笑说:“欧总,请放下你的手。——对不起,我已经决定辞职了,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上司。”
那天傍晚回来后,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第一次用一根烟,庆祝了自己短暂的工龄。
透过薄絮一般的烟雾,我望着窗外不远处欧氏小区里的万家灯火,在静默的泪水中,微笑着来迎接自己的回返,——重归北漂。
“他早已是一只漂流着的破船,后来起的这阵风,不过是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状态,”——忘了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这句话,说是拉尔夫•沃•爱默生说的,忘了那本书的同时却记住了爱默生,那本书为这个人做了嫁衣裳。
从此便开始喜欢这个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佬,寻找一切有关他的文字,包括那些让我囫囵半片下了肚的他英文的诗歌和散文,也偏执地喜欢他那看上去不大好看、却是一往无前的大鼻子。
于是,爱默生便一度成了我心中温暖而隐蔽的喜悦,——这跟他是不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散文家、哲人和诗人等等没有多大关系,而完全是因为我相信他早就认出了我,知道我是谁,并隔着历史的时空,执著地等待着领养我的灵魂。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会很了解你,包括你的弱点,——而一旦与那个了解并接纳你弱点的灵魂相遇,你便有了生存的强大理由和支柱。
——我忽然就问自己,如果当初在我面前开启的不是残疾人电梯,如果那个带着黑手套的男人不在电梯将要关闭的那一刻告诉我他有残疾,我会上去吗?——我在那一刻究竟是爱上了他的强大?还是爱上了他的软弱?还是爱上了那个两者缺一不可的混合体?
十几分钟后,去教会参加祷告会的爸爸回到了家,——而就在他转动钥匙开门之前,我已通过阳台上的气窗,让那些在他眼中足以构成堕落烟民的第一手证据,烟消云散。
“露露,今天怎么有空做点心,不加班啊?”爸爸先是气喘吁吁地缓着气,后来见我端上来两碗冰糖蒸梨摆在桌上,就兴冲冲地坐下来吃。
“李阿姨没有送你上来?”我打岔,往自己的嘴里送着梨。
“今天李阿姨夜班没来教会,是卫牧师亲自接送我的。”爸爸这会儿看上去气色很不错,我心里暗自感叹宗教的力量。
“卫牧师?——上次我同你去教会时,他不都是要为教友祷告后到后半夜才回家吗?今天怎么有空单独送你?”我听了一怔。
“他说他家里的那口子出院后一直病殃殃的,这两天北京闹流感,她又被传染,两个孩子都在外地,身边没个帮手,他得早点回去,也怕我时间长了体力不支,就顺脚把我捎回来了。——哎,不愧为牧师啊,近距离地接触起来,卫牧师他说起话来一点架子都没有,跟李医生一样,特别地人情味。”
“是吗?爸他都怎么人情味了?举个例子说说看。”——我开始心虚。
“大道理少了,家常话多了呗。——他说他爱人在南城医院住院时,应该算是我上下楼的病友,只是没有说过话而已;他还说当时我们于同一家医院住院时,他就认识你……”
“爸,你看你,不那么喘了是不是?我看我还是你添点梨。”我站起来,拿起爸爸的碗,走进了厨房。
“还有就是啊,”爸爸不宁唯是,声音跟进了厨房:“当他听我说你今天丢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时,人家可没像一般人那样大惊小怪地问这问那,而是下车前为我按手祷告,说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就必会为你开启另一扇门,还为此给我举个例子作为见证。——他说随着南城居住条件的改观,教会近来中老年信徒越来越多,本来他们因此要在附近盖个小教堂给这些人用,可银行贷款就是批下不来,让教会的全体会众一筹莫展。后来大家没法子,就全心地投入到祷告,跟上帝求,没想到几天后上帝就动了工,让教会接到了来自南城一家外企的一大笔捐款……”
“爸,你消息这么灵通?——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工作了?”我意外,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还有谁关心你?当然是犀明了。他中午时打来个电话,问你有没有到家,口气挺急的。后来经不住我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才说上午他去欧氏公司办事时,看到你辞职走掉了,等他追出来后就不见了你的人影,所以他就打电话过来问问。” ——爸爸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沮丧,我抬起头,轻轻地吐了口气,然后端着碗转身回来。
“真是快人快语啊,很怕‘那谁谁’让你省一天心是不是?”我坐下去,大口大口地喝着冰糖水,一副爱谁谁就谁谁的样子。
“你别随便冤枉人家犀明好不好?——他说要不然他也要打电话给我报个佳音,因为在这个电话之前,他刚接到了咱老家县政府的电话,是关于咱家房子赔偿的事。”
“哦?”我停住了调羹。
“县政府有定案了,让每个受害户尽快到政府去报损失,出证据,签署各种结案文件,以便定额赔偿。犀明说我最好早点做回家签字的准备,因为政府开放的期限只有一个月。——说真的,这次聋哑学生发难烧房子这事,前后过程纷繁复杂,牵连的人也多。若不是犀明当行出色,人脉广泛,来北京前尽其所能地进行了周密的安排,就凭我们这几个穷光蛋的老师,什么时候能让这事有个结果?!——说到这儿吧,我又要碎嘴子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是因为哪一点看不上他?!”
我听了就对最后那句话忽略不计,说爸,那你已决定要回老家签字去?——那也成,刚好我也辞职了,可以轻松地陪你回去。不过老爸您听好,这职可是我主动辞的,不像你说的那样,什么“我丢了工作”,——这不单单是个说法的事儿,更是关系着我和这家老板眼下谁是炒锅谁是鱿鱼的重大问题,别人下次再问你时,你可马虎不得,——记住咯,要对人说是你女儿辞职,辞——职——。”我用手拄着腮,满不在乎地扬起脸,——我这会儿知道了什么才是扎一针也不见血的厚脸皮。
“辞了好!你没看到你爸今天回来后格外地高兴吗?早就为你这份工作感到别扭,巴不得你辞了!——要说人有信仰吧,它真是不错,数数看,我这才去教会不到半个月,就连连有好事发生,一是我女儿离开了那份让我想起来就不舒坦的工作,二是家里的事有了赔偿的说法,这就意味着我女儿为我借的那十万块钱有了还款的着落,真是双喜临门,——这个耶稣中信啊!”
我笑了,说爸那你就早点歇着吧,我明天就去车站订两张回家的火车票。
不想爸爸就说:“订什么两张?!我这话还没说完,你给我消停点儿!——告诉你啊,我刚才在车上早就想好了,化疗已经结束,这两天我也明显感到身子骨硬实了不少,一人回去就行,省得你回去没地方住,跟我到亲戚家乱对付,给人添乱。——不过走前我可把话说到前头,你要趁着这段我不在京的日子,重新做人,好好去犀明那儿工作啊!——我今天从电话中听得出来,犀明他仍有让你去他办公室帮忙的意思,你要珍惜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的机会才是。——我还是那句话,犀明是个务正业有前途的年轻人,我总觉得他那里,才有上帝为你打开的另一扇大门。”
我听了后就笑笑,然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那门既然是上帝打开的,我也不好说什么,那就让它开着吧,——不过,爸,我现在最想进的,就是自己睡房的门,——爸,我好累,睡觉去了……”
冲了个澡后,我吹干了头发上了床,却毫无睡意。这让我不得不望着棚顶,想念两天前那个我喝了两倍的伊斯比索却还是困得抬不起头来的晚上,心里无奈地趣着自己: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缝。——那咖啡也跟我过不去,竟然有着惊人的潜伏期,会在两天之后的今晚才发生效力。
“翻饼烙饼”了一阵子后,我终于一骨碌爬起来,打开桌上的电脑,上了网。本想去几个工作网站找找适合我的机会,可手却不听使唤,首先击开了伊妹信箱。
果然就有两个邮件,一个是周京的,第二个来自于杰森,——我略过了周京的名字,在重色网友的斗私批修中,打开了杰森的那个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