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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威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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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鸟息声,人入梦,灯影憧憧。
然而我知道,又有多少人,就像平日中的我一样,正藉着幽冥的夜色,阅读着自己白日喧嚣中的那些不能示人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睡不着却也醒不了。
而今天的我却一反常态,把桌灯转到最强光,粗头乱服地加着班,第一次做了午夜的工作狂。
“欧氏小区四期住宅占地近8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为28万平方米,其中包括6栋23层的塔楼,4栋5-7层的板楼,4栋跃层式小住宅和10栋独立屋花园洋房。24栋楼的整体规划,是采用花冠到花蕊般外高内低的围合式对称布局,将小区的中心地带围成了包括网球场、篮球场、游泳区以及迷你高尔夫球场在内的3万平方米左右的中央花园,绿化面积高达40%,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里,可谓寥若星辰……”
我闷头敲着字,为几日后公司四期工程的第一次董事会会议,准备着最后的文宣正本。
很快地我便发现,作这种我从小就反感的命题作文,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不动脑子只动手,——我只要照着它的规矩和要求,奉献我的文字技能就是了。——应用文从来就是为了实用而不是为了表达灵魂,从前的哪个老师早就说过。
可很快地我也便发现,做这种命题作文的坏处就是,催眠性太强,很容易让人犯困。——平日里喝半杯伊斯比索就睡不着的我,今天双倍上了份还是无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买了冒牌儿货。
伴着一个懒腰中的哈欠,我神色恹恹地完成了第一页,随后便像儿时完成作业后奔向糖果罐那样,用鼠标击开了信箱,想让那些我隐约期待着的伊妹,来犒劳自己一下。
然而,一个邮件没有,哪怕是平日里的垃圾广告。——这意味着,我潜心等待的那个男人,在送女儿回美国后的一周里,没有任何消息,——至少他对我是这样。
我关了信箱,将脸埋在了双掌中,各种猜度在心里乱麻一般地绞缠起来。——是南希再度发难让欧的日子不顺?还是他有意要冷落我?还是真的后悔了不能再爱?——既然如此,我从上次老槐树下一别便不曾相扰,他为什么又要在临上飞机前打电话对我说:“到美后我的电话就会失效,你要等我的邮件。”
爸爸的咳嗽声顺着门缝传进来,我一震,随即睡意全无。我来到门前,大声问爸爸要不要我过去帮他喷药,爸爸断断续续地回答说:“不要了,我自己行。——倒是担心你,都过半夜了,你怎么还不睡,在那儿捣鼓什么呢?”
我说我有什么好捣鼓的,码字加班呢。
我说完,就滴滴得得的打起字来。过了一会儿就听爸爸叨叨咕咕地说:“我知道,我女儿自从上次去教会给牧师按手祷告后,就变乖了,知道上进做正经事了,看来老爸的病没有白得啊!——辛露,早点睡吧,你累坏了,老爸可就无依无靠了。”他说着说着,就打起了呼噜。
我不讲话,眼眶里开始涨潮。——很快的,屋子里便有嘀嘀嘚嘚的打字声和爸爸的呼噜声交织在一起,混合出一首山寨版的小夜曲……
第二天早晨,我被闹钟叫醒,一骨碌爬起来,过去敲了敲爸爸的门。我说爸爸你得起来了,昨天忙忘了提醒你,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化疗的日子。
趁着爸爸窸窸窣窣的起床之际,我回屋打开电脑,三度检查信箱。里面一共七个新件,六个是一搭眼就知道的广告,剩下的一个来自于陌生的亚虎信箱,我赶紧击开,——原来是周京。
:露露,前段日子回家忙没打理伊妹,原来的信箱涨爆了,换了一个新的哈。别有眼不识泰山,把我的伊妹当废品扔到垃圾箱里噢!不确定这两天你的手机有没有又拉在“谁谁那里”,就没敢给你打电话,索性开了个新户给你发个件试试,主要是想告诉你,千万别往我的帐户上打车钱哈!露露,说起来也真是邪性,没想到我妈妈的自杀会带来全家人的觉悟,我奶奶这次回来后也大彻大悟了,把锁在四合院厢房里的她那点儿连我爸都不大清楚的古董,都给我交底了,昨天还拿出一支毛笔来,像模像样地要给我写“遗产书”,你说好不好玩儿?
露露,有时间赶快帮我看看附件中的那张照片,是个洗手盆,里面有九条五爪小金龙。据我奶奶说,那是当年她奶奶在紫禁城后花园里当丫头时,于战乱中裹在行李里拿回家的,她小时候听她说,慈禧还用它洗过手呢!你不是常去琉璃厂潘家园那些地方遛弯吗?你给我看看,它像不像真货。
还有啊,自从回到北京后,纪英英已来好几次电话催我了,让我赶快安排时间跟她见面,去谈那个《五十春秋》的剧本。她说她那个导演朋友听了她的创意后,很有兴趣,催着她要看本子,那天我电话中仗着胆儿向她推荐你时,她竟然不记前嫌,说可以呢。说到这里露露我倒要问你,你这回看上去怎么对这个剧本一点儿不起劲了呢?是不是还因为先前找工作那件事对纪英英难以释怀?那天你给我接风咱俩一起吃饭时,你不都答应我了嘛,说不再把它放在心上,要抬起头来向前看,——告诉你啊,我可不是催你啊,若不是“前”里有“钱”,你爱往哪儿看往哪儿看,我才不管呢。
快回话呀,要不然的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超级想念大熊抱
京京
我读完就笑了。看了看表,我匆匆地打了几个字,说京京,我知道了。现在要陪我爸回医院化疗,赶着走,回头再让你好看。露露。
我写完拿过包,抓起桌上的电话,想往包里装,却见昨晚一夜的忙乱中,忘了充电。我回手把它扔在了床上。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爸爸照例像每次化疗后回来一样,直接进了厕所,佝着身子扶着把手,对着马桶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期间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听上去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他吐尽了早晨吃的小米粥后吐黄水,吐完黄水就干哕,直到面色如灰筋疲力尽后,才举起手让被拒之门外的我进去,把他扶到了床上。
往爸爸的嗓子里喷了药后,他终于睡了过去。我站在那儿,望着他婴孩一般虚弱的样子,心在绝望中疼痛。
回到屋子,我疲惫地趴在床上,搂着枕头沉沉地睡了过去。——杰森没有在梦中出现,虽然他是我昨夜格外想念的人,但我的魂灵仍在梦中独自上路,没有伴,——而梦,又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解析?
等我再起来时,已经又是深夜。我轻轻地敲敲爸爸的门,问爸你晚上吃了没?爸爸说我自己起来喝粥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我说那我就自己对付着吃了,明儿早晨我要跟公司企划部的人一起开会,讨论定案,为下周的董事会提前做个准备,我加班去了。
我回到屋里,打开了电脑,刚刚找出昨夜完成的文件,电脑和灯便回光返照般地一闪,随后没了亮。我知道这又是因为楼里老旧的电路出了毛病,而造成的n+1次停电,幸好事先有准备,已于昨夜睡前把完成的文件拷贝到了周京走时留下的那台带有干电池的笔记本上,——尽管它在处理图形编辑时,老牛拉车一样的慢,但毕竟还在诸如集腋成裘、水滴石穿、铁杵成针等之类的信条中,一点一点地往前赶。
——今天好,今天工作效率奇高,——不知是因为交稿的迫在眉睫,还是因为断电也断了我查邮件的念想。我感情专一地对着眼前的工作,出息得不得了。——主动出息也好,被动出息也好,反正出息了就好。
次日我起了大早,把给爸爸煮好的饭菜摆在桌上,盖好,就进屋换了一套咖啡色西装,去卫生间化了淡妆,然后披上长呢外套出了门。——因为走得早,CBD的塞车族里没有我。半小时后,我停好了车,进了自从几个月前到杂志部找工作起,就与之结了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的A座。
进了大厅,我见时间还早,就到星巴克里要了杯热奶茶,然后找了个角落里的单人座坐下,闷头喝了起来。我一边喝一边打开我的笔记本,温习着我呆会儿要说的话。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说:“欧总,我们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好不好?”——我惊讶地抬起头,竟然看见杰森和一个我没见过的极艳丽的女孩,正往柜台那里走。
奶茶溅到了我电脑的键盘上。
我拿过纸巾,一边擦拭着,一边用眼睛扫着他们。
他们点了什么后就转身过来,朝着我这个方向找座。——我让身子疾速沉降,直到电脑屏幕挡住了我的脸。
随着上班时间的逼近,星吧克里的人多了起来。我从穿梭来去的人流缝隙里瞥着他们。他们正于我侧前方的三张桌子外对坐着,女孩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杰森的背斜对着这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确知的是,那张桌子和那个男人,是我第一次在这家星吧克里喝咖啡的全部印象。
一分钟后,我借着又一波的人流,从后门溜了出来。我跟着人潮承电梯来到了17层,推开了欧氏地产公司的办公室大门,直接来到企划部门口,敲了门。
开门的是戴着瓶底眼镜片的历主任,——八小时内管不着我却能在二十四小时内随时指挥我的顶头上司。我说历总今天开会我来得有点早,你能不能把会议室的钥匙先给我,我去那里等大家。
“小辛,会议室开着呢,——不过你去那儿干嘛?——我昨晚给你发邮件了,告诉你今天的会议临时取消了。你没收到?”
“我------,我没看见,——我的意思是,我昨晚没有查邮件。”
“小辛呢,这就是你的疏忽了。——我从前跟你说过多少次,虽然你不需要每天都来上班,但你手里握着这么重要的文宣工作,得时刻跟着公司的指令走才行。——昨天打电话到你家里没人接,手机也没开,我就给你发了邮件,怎么你连邮件都不查?”
我说历主任对不起,我家那个楼昨晚停电了,我没法儿查件。
“你这么说我就觉得蹊跷了。这北京市缺水,但很少短电。我大学毕业后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算个老北京了,就没遇上几次停电的事儿,就连听说的也没有几次,怎么就你家那个楼就那么别扭?”他扶了扶眼镜,满脸的不高兴。
我发艮,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你家那个楼和所有的楼都一样,不够特殊呗!——我家那楼吧,又老脾气又差,三天两头差弦短路,我人在其中,有啥办法?
隋总见我不上道,瞪着眼睛对我说:“特殊有特殊的代价,你甭跟我贫嘴,我是看你白跑一趟着急!——我是昨儿个上午才从欧总的太太那里接到他要回来的通知的,她告诉我说,欧总已同意将企划部今早的会议临时取消,因为这两天他们要在这里商讨更重要的事,没时间来听我们的回报,所以让我临时通知我的下属,将文宣会延期到后天。——这不,欧总的太太一大早就过来了,现在正在会议室里等着呢,你过去后能看到她。”
我听了,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浑身一紧。我想了想后,就将电脑递了过去,说主任,文件正本就在我的电脑里,因数据大,伊妹不了,今天留在这里,主任你没事看看,我后天来再说。
出了企划部的门,我来到走廊的端处,转悠着,试图找一个不经过会议室就可以出去的出口。
就在这时我却听见对面的女厕里有冲水的声音。我等在那儿,心想也可以跟出来的人问问,看怎么从这边出去,——门开了,一抬头,却见纪英英洋装套裙干净利落地出现在门口。
“这不是辛露嘛,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是不是?!”她站在那里睨着我,看上去并无意外。
“老板娘好,很高兴在这里看见你。”我强打着精神。
“不,不是在这里看见,是早都看见了。”她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一头雾水。
“我是说,在底下停车时就看见你了,后来见你去了星吧克,我为此特意让跟我一起来的苏三等在门口,跟小杰一同进门,——就是想让你也体会体会,当有个叫小三的女人陪伴在他的身边时,你会是有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蓦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苏三是纪英英有意安插在杰森旁的武器,——当男人无望成为自己的救赎时,纪英英选中了苏三,作为对付我的刀枪剑戟。
“怎么没表情?——是打击过大,还是强作镇定?”纪英英不甘心,在我的脸上寻找着斗争的迹象。
我听了就苦笑,说老板娘,你刚才这一招很厉害,正中了我的要害。——我尝到了你受伤的滋味,正在想是不是管你叫声纪姐,说句对不起呢。
“要不说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丫头片子就是贱呢!——若不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你还不知道刀子捅在心上是啥滋味呢,哪能跟我告饶?!”她说着就抱起了肩膀,一副不依不饶的赢家模样。
我哀怜地看着她,说纪姐你有理由生我的气,我不怪你。——不过,我和欧先生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无厘头地夸大事端,拼凑在戏剧小说里还算是些玩艺,可若放在安生的日子中,那可就是平添烦恼了,你说呢?
“辛露,你真是不知廉耻,就你这副德行还配来劝我?”她声音不高,却不耽误一脸的穷凶极恶:“怎么是我夸大事端?!——是谁让小杰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把这么大的活儿包给你?!是谁让他不管我的死活当着我的面大半夜出去追赶你?!又是谁让一个这么多年为了家不肯分开的男人大动了离婚的念头?!——难道在被窝里被抓到了才算是奸夫□□?!——你还好意思对我说什么安生的日子啊,我若不是及时地以牙还牙,叫苏三出现在小杰的身边,让你也尝尝什么是年轻美貌对你的打击,你会这么快就能向往安生,返朴归真?!”
我这回听了就扎实地一笑,然后心一横“上了道”。——我说老板娘,劝好不成那我就来个好玩的,劝你学坏吧。——其实我心里也在暗想,纪姐你若借刀杀人,为何不笑里藏刀地阴损点儿,又何必非得痛快在嘴上,无中生有地出口伤人?——如果一定要借苏三打垮我,那下一个回合开始前,不妨先坐下来“红学”一番,看看红楼里的王熙凤借刀杀人的技术性和艺术性,别在这儿只骂街!
纪英英听了气得挑起了眉梢:“辛露你住口!不要以为你心里有点墨水就可以随意敲打我!——你这么说莫非在向我明侃,你就是被风流男人包养在外的现代版尤二姐喽?”
我听了就哼了一声。我说老板娘你真是抬举我了,如今这世代虽说是个七色大染缸,什么人都有,惹不得的凤辣子俯拾皆是,秋桐一样歹毒的小三遍地都有,但可悲的是,一个软弱可欺到吞金下肚的纯女人尤二姐,却基本绝迹了!
“绝迹了?!吞金的女人怎么能绝迹呢?!——不过是为了适应环境,基因变异了而已,——从吞金下肚型变为吞金入账型!——说吧,我们家账户上的十万元,被你吞到哪里去了?!”
我听了后就大吃一惊,刚要说什么,忽听厕所边L形的窄廊里有开门的声音,随即地面上响起了高跟鞋的韵律声。——这声音一方面让我高压下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另一方面让我确知到在那个角落里,真的就有一个出口,可以让我从眼前的困境中得以逃脱,——我开始像犯人越狱前向往监狱大门那样,向往着那个出口。
——还好,过来的是个我不认识纪英英似乎也不认识的年轻白领。——那个年轻的白领似乎也不认识我们,或至少她装着不认识,低头走了过去。
待她过去后,我抬起头来恳切地说:“纪姐,我是有从欧总那里拿来过十万块钱,但那是我借来给我爸看病用的,你不要多想才是。——实事上,我上个月就已把一年的还款计划单给了欧总,目前正在实施当中,请你相信我。”
“相信你?!一年还完?!——看不出你还是个一年能赚十万以上的白领啊!——只是不要拿白皙的脖颈当白领用就成!说到这儿我还真想起来了,这笔钱从我家账户出账到现在都已几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块八毛的,看来你的“白领工作”进展得不那么顺利呀?那我倒是还要问你,会不会随着苏三的到来,工作就会越发的停滞不前呢?”
我听到这里就凄然一笑,忍着发酸的鼻子说:“纪姐,请你说话时嘴上留点德,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然后才能走……”我说完,用手向上提了提双肩包,转身离去。
“你终于知道走了,那是我巴不得的事情!——不过走前你给我听清楚,要走就走得干净点儿!——赶快辞掉这份工作,切断与这个公司的联系,以后不要让我在这里再看见你!”
我听了后怔怔地站住,却没有转过身来。——良久,我听到了自己近于乞求的声音,轻飘飘地在空中响起:“老板娘,你能不能不这样?——我知道我有错,但抛开是是非非,这份工作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而对我来说,它却是目前我唯一稳靠的生存手段,是我能给我爸一份安生日子的唯一保障,——路到仄处,留一步与人行才好。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刚才道歉的份上,高抬贵手让我留下……
话未尽,我便听到她在我的身后冷笑着说:“辛露,死了你的心吧!——实话告诉你,为了防止你这种用美貌偷人的女后生,我早就练就了一身战无不胜的看家本领,那包括我雄厚的经济基础和财物权力,稍不留心地拿出来晃悠晃悠,就会吓你个半死,还用得着像王熙凤那样揣着掖着地跟你斗?!——走前你可给我听好啊,我不但以女儿吧可观的收入做基础,还有因我的接管而起死回生的两家网络公司做后盾,就连杰森的这个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公司,也有我不少的股份!——虽然我现在大权旁落,不在这里管事,但说了又会吓你一跳,七年前他还在国外忙乎着他那半死不活的生意时,我就开始为他的这个公司折腾打底,广布人脉,到现在董事会里的那几个靠卖地成了农民企业家的老股东,都对我言听计从。——如果不信,赶明儿你再来上班试试!——你明天来,我后天就动员他们撤股,看看杰森的这个南城第四期楼盘,如何能立得起来?看看你还有什么样的文宣,可以胡编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