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哑女 ...
-
两天后,爸爸被转到后面住院部的大外科病房里。
转院“搬家”时,天上正洒落着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场秋雨。朔风阵阵,残叶瑟瑟,严冬蓄势待发,加剧着对秋色的剥离。
仰在病床上,爸爸听说不能回家,需要继续住院治疗,就跟我叨咕着说,那些当医生的,就爱小题大做,我明明感到这伤都好了,脑袋也不像头两天那么沉了,他们却偏要我留下来住院,很怕没病人似的。
我说老爸你小声点儿,这里不是咱家,想说啥就说啥,——其他两个病人正在床上睡觉,你注意点儿影响好不好。
爸爸说你如果答应我跟医生说让我出院,我就不叨咕了。——刚刚4床的那个病人,是头上缠着绷带出院的,可看样子还不如我好。我这脑袋上不过才几块纱布,是不是医生们搞错了,该出院的是我?
我站在一边,没事儿似地从包里掏着刚刚从门口小卖店买回的日用品,心里却是压着块石头似的,沉重得头不过气来。
接受有时同拒绝一样艰难,我不知道如何开启,才能让爸爸知道他的真实病情。
爸爸叨咕叨咕着就不讲话了,我停下了手中的活ㄦ,抬头看,见他已在极度的疲倦中沉沉地睡去。
我站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有一种睡眠,是死亡在活人身上的演习,是一场毁灭隐秘的开始。
“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加幸福……不要叫醒我吧……”——那是米开朗基罗写给友人的诗句。有人说那诗是对现实的逃避,也有人说它带着对死亡的觉悟,而我隐约看到的,是大师在人类所不能接受的死亡真相上,化上了睡眠的妆。
爸爸依然偏着头沉睡着。松弛的下颌和微张的嘴,流露出无力支配睡姿的虚弱。他忽然就眉头紧蹙,似乎梦境中的一切使其茫然。我俯下身,刚想推推他把他摇醒,忽见他的嘴角微微抖动,然后竟听到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潭ㄦ”——我怔住,那是妈妈的名字,——我那有着一双深潭一般大眼睛的美丽的母亲。
母亲姓戚名潭,是湘女,小名潭ㄦ。据外婆说,母亲出生时两只眼睛清澈幽深,使她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对着她唤着潭ㄦ,——潭ㄦ从此就有了潭ㄦ这个名字。
潭ㄦ刚上小学那年,潭ㄦ的父亲就被当地流行的一场白喉传染病夺去了生命。潭ㄦ在高烧中熬了十天,虽然幸免于死,却被高温烧坏了耳朵和喉咙,从此成了聋哑人,——一个有着一双深潭一般大眼睛的聋哑女孩ㄦ。
那一年的秋天,她因残疾辍学在家。当地没有聋哑学校,潭ㄦ凭着有限的识字能力,在家跟着母亲读书自修,学习哑语手势。父亲过世后不久,母亲擦干眼泪,停了刺绣厂的工作,倾箱倒箧,尽其所能地带着她四处求医。他们找名家,吃偏方,费劲周折却百治无效。
几年后的一天,一位东北远亲偶然探访,说是到湖南出差顺便到家看看。他见潭ㄦ的母亲因为潭ㄦ的事儿愁肠百结,就边劝慰边帮着她想法子。他说嫂子,别灰心啊。俗话说得好,有病乱投医,多试试看,说不定啥时候就碰上了能妙手回春的高人。——就说我们那块儿吧,虽然人们都管它叫北大荒,但实际上它可是北大仓,——不但藏着吃不完的粮食和特产,还藏着数不尽的能人。咱远的不提,就说这松花江旁我们小镇上的那位远近闻名的“新神针”吧,据说他下放到咱小镇前,就是城里有名的中医,会一套祖传的针灸疗法。一根银针只要放在他的手里,捻着捻着,就能让那铁树开花,哑巴说话。——嫂子,你一定听过『千年的铁树开了花』那首歌吧,虽然他不是歌词中唱的亲人解放军,可镇上的人都说那在歌里举着小小银针的人,就是他“新神针”呢,——嫂子你看,他多有威信!
潭ㄦ的妈妈听了这话就张大了嘴巴,她忘记了自己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破涕为笑:“本家弟弟,这样看,俺闺女这病还能治?”
她不知道这会儿,里屋门玻璃的纱帘后,潭ㄦ正用一双深潭一般的大眼睛,透过扒开纱帘后的一角玻璃,偷偷地望着他们。她当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却能从妈妈的表情中,判断出他们在谈她,谈她的病,谈她的病还有没有治愈的希望。她一边用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寻找着答案,一边用手轻轻地摸着母亲亲手绣在纱帘上的两只黄莺,——那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鸟儿,可她却已有上千个日子,没有听到过它们的歌唱了。
第二年的五月,潭ㄦ的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带着刚满十四岁的潭ㄦ,在春暖花开中来到了东北的这片黑土地上。在那位亲戚的引见下,她们顺利地见到了“新神针”,——是在他的家里,两间一半中药铺一半住宿的小平房。他和蔼地接待了她们,并告诉潭ㄦ的母亲,“新神针”是人们送给他的绰号,“辛深真”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把他的儿子辛松江和老伴李瑞芳从里间叫出来,介绍给她们母女,告诉她们老伴的工作是在家给自己做饭;儿子呢,也在家,正在给自己当徒弟,跟自己学习针灸。
松江站在那儿,面对着比自己小七八岁的潭妹子,憨憨地笑着。他自打跟潭ㄦ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听清楚身旁的父亲说了些什么。——他觉得整个人早已掉进了潭ㄦ那白净脸上的两汪深潭里,一时间沉落得无踪无影。
那天回来的路上,潭ㄦ是一蹦一跳回到家的,而潭ㄦ的母亲却是一路上拖着沉重的步子。
这个刺了半辈子湘绣的女人,有着绣丝一般纤细的神经。她在刚刚同辛医生夫妇谈话的过程中,早把一旁用纸笔对话的松江和潭ㄦ尽收眼底。她看到松江因怕潭ㄦ听不到说不出而受了冷落,就主动地找出纸笔给她,然后搬来板凳,坐在她的对面,跟她你一句我一句地用写字对话。她不知道他们彼此都“说”了什么,但她能从松江举手投足的眼神中,捕捉到他喜欢自己女儿的讯息,而女儿回来时这一路上的蹦蹦跳跳,又何尝不是讯息接收后的反馈?!——可松江是个浓眉大眼健康挺拔的小伙子,潭ㄦ不过是个聋哑女,撇开家世和行业不讲,就只是残障这一关,他又怎么能轻易夸过而和她走到一起?
不久后,辛家便得知了潭儿和她的母亲原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当辛深真听说戚家母女的日子,是靠着潭母一针一线的湘绣和亲戚的贴补来维持时,就招全家三口人坐下来商量了一番,然后派松江过来传个信ㄦ:潭儿你以后别去卫生所看病了,直接来我家针灸就行了。至于看病钱,我爸说等治好了再说吧,你们就别再为看病的费用晚上加班赶活了。
潭儿的母亲听得流了泪。潭儿见妈妈哭了,慌了神儿,瞪着眼看着松江,两汪深潭里结满了冰。松江憨笑着,不急不缓地从兜里掏出了早就写好的纸条,打开给她看。她读着,脸上慢慢解颐,抬头再看他时,眼里的冰就化了,——她又成了清澈而幽深的潭ㄦ。
他纸上的话虽然和嘴上的话意思差不多,但却写得文绉诌的,她读在心里好舒服。他在结尾后的括号里还附加了一句:潭ㄦ,期待你能光临寒舍就医。到时我会在家父身旁传针递药做助手,也好陪在潭儿的身边写字鼓励,潭儿应允为盼。——他一边给他端着纸让她看,一边做贼心虚地用眼睛四处溜着,岂不知心细如丝的潭妈,早就装着没看见,到外屋忙活着要留他一块儿吃的晚饭去了。
……
转眼就到了第一个疗程的最后一天。
那是个周日的早晨,正当辛深真站在外屋药铺的窗前往身上穿着白大褂时,忽见潭ㄦ急匆匆地跑进院门,一直冲到正在扫院子的松江面前。她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脚踩了弹簧一般地在他的面前蹦高高,满脸都是兴奋和激动,深潭一般的双眼开锅了似地往外流着热泪。松江被惊呆了,着急地看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明白过来,停了脚,用双手飞快地比划着,口中不自觉地发着啊啊的声音,——她在热切地告诉他发生的一切。
院里的松江不懂哑语,一时反映不过来,可屋里的辛深真却马上明白了,——他毕竟扎好了那么多聋哑人,有过类似的经验。他知道她在对他说她能听到了——松江,我能听到了,刚才在路上忽然就能听到了!——虽然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声音,但我确定那是鸟叫,是我好几年都没有听到过的鸟ㄦ的歌声。它们叫得比从前还好听,比我记忆中的那些声音还好听,还好听,——松江,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松江,我为了这个时刻盼了上千个日子,等了上千个日子,——松江,谢谢你,谢谢你的爸爸和妈妈,——松江,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叫我一声“潭ㄦ”,喊我的名子,我要让你确信我能听到了……
痴呆了好一阵子的松江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突然忘情地将她搂在怀中,对着天空大声喊:“潭ㄦ-----潭ㄦ------潭ㄦ你听见了没有?你有没有听见是谁在叫你?你快回答我!”他喊到这里,忽然感到她在他的怀里正拼命地点头,他这才意识到,她还没有全好,她耳朵虽然能听到了,但她还说不出来,仍然是个哑巴,不能说话的哑巴,——他忽然心头一痛,从大声呼喊直线而下,变成泣不成声……
湛蓝的天空下,五月的柳絮正轻飏起舞,似雪似花。
屋里窗后,辛深真看着窗外的这一切,不禁暗中泪滚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