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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事漫随流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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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明秀自诩洞察人心,见多了沉稳步步为营的,此时竟也不知皇后是要做什么。
动摇军心吗?全军利益联结,利益在前,军心不会被三言两语瓦解,他日后给这些人上上课很容易便能修正,轻轻笑说:“若论道法,天地浑然一气,皆在自然之列,善恶只是人定,明秀听得清楚,殿下所言存乎自然,甚为妥当呀。”
古先生接口道:“皇后年纪小小时便心思叵测,卑鄙之人自然不能了解吾等心之光明,还望孟皇后在三军之前莫要儿戏才好。”
孟春尘道:“好,且听我第二问,十五年前,有个十二岁大的孩子满身鲜血走出了恶鬼城藏丕,恶鬼城死了一万余人而且没有一具全尸,柳着年,那人是你吗?那些人是你杀的吗?”
古先生又道:“自然不是,十二岁杀万人,无稽之谈,这是裴氏污蔑世子无中生有的言辞。”
雪下得大起来,密似浓雾,密雪之中有一小将策马出列,气愤道:“两位先生,她侮辱我们殿下,我这就射杀她!”
令狐明秀道:“长陵且慢动手,无妨,让她说便是,你稳住性子,堵住耳朵,别听。”又朗声道:“孟皇后,项羽战败自刎乌江,世人敬之为英雄,盆水污人者人必以盆水污之,还请孟皇后爱惜珍重自己,我军军心不在你言语之间。”
“行,无稽之谈就无稽之谈。”孟春尘微微摇了摇头,不做纠缠,举起袖中所藏之物,“这是一副长画卷,画中描绘了人在各种情感下的各种情绪,七情六欲尽数包藏。”
她打开画卷,指着上面道:“乍见之喜,杀子之怒,离乱之忧,剥皮之惧,无能之悲,青梅之爱,扭曲之欲。像这样的画还有很多,我只得到这一副,这画是柳着年画的,明秀公子且看看是不是你们世子的手笔。”
她将画抛下去,自有人策马取来。
令狐明秀看后心下轻松了些,心道:“如此一环又一环,这可是落了形迹,反叫人不信了。”不答反问道:“却又如何?”
孟春尘道:“画中情形皆是柳着年所为,他为了验证人的极限,用各种人做了各种尝试,剥皮抽筋油煎闷炸似那地狱阎罗的行径,此画可以作证,这可不是我盆水污人了。”
古先生摇了摇拂尘,忽而有人激愤道:“血口喷人!世子对人最是慈善,我等尽知,莫听她胡诌,快快活捉了她!”
群起而响应。
孟春尘横眉怒目:“好啊好啊,众目睽睽之下就要不遵守诺言了?说好的听我高谈阔论呢?废物们不要这么心急嘛。”
又回头挑衅:“笨蛋皇帝,瞧见了没,成王败寇,弱者没有话语权。”
姜解言横她一眼,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气闷闷道:“我知道了!”
古先生举起手示意了下,众人又安静下来,孟春尘道:“我只道出事实,意不在挑拨,因缘汇集终成因果,凡事在己,你们激动什么呢?”
“明秀公子提到项羽,项羽曾残忍屠城,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当然心性残忍者未必不可掌天下,史书上残忍的君主比比皆是,但柳绵此人心无所系,若琉璃,无好恶,大不妙,他折磨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明秀公子不好奇吗?人之所以为人若无情感只有理智,那还是人吗?这样的人若得天下,那天下之人岂非皆是草木了?昔年卫皇后和右相自焚殉国,这世上仍然有名利浮华都撼不动的人,明秀公子,君是贤臣他非明主。”
“不过,以上不是重点。”她弯眼轻笑道,“我说这些是想告知公子另外一事,九嶷、百令两城,数十万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死在屠刀之下,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你侍奉的这位主上——信国公世子柳绵柳着年。”
自来争天下的英雄豪杰屠城的不在少数,或是一时血涌或是为了震慑,但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义之师却万万做不得这种事。
屠城这事太不人道,民间议论纷纷,有些归罪于信国公,有些归罪于大公子,没人责怪柳着年,百令城是信国公的军队屠戮的,九嶷城是大公子的军队屠戮的,世子的军队军纪严明,不抢劫不□□不杀戮,屠城同世子何干?
龙生九子各不同,柳门三代人自然也不同,歹竹也能出好笋。
古先生策马挡在令狐明秀面前,微微眯眼道:“无知小儿真是越来越猖狂了,休得口出狂言,战争乃是瞬发,有许多不可控制之处,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能懂的。”
孟春尘不以为意,说道:“无知老儿又在倚老卖老,战争是瞬发不假,却不要忘记生死也在瞬间,在全军疲累之时,在血腥之下激发士兵的凶性很容易。”
古先生忽然喜形于色,笑嗤:“浅薄,空口白牙纵横不了人心。”
他在等世子下令好入主京城,然而这边嘴上争论的激烈,言语的中心人物却一副无尘无垢的样貌,出离却又融于景中,青山远黛一样寂静。
姜解言走到砖墙旁,柳着年的样貌看的他心烦,却手支颐颇悠闲道:“表弟,许久未见了,她叫孟春尘,不知道表弟还记不记得她,她曾经是表弟的未婚妻,表弟不要她真是有先见之明,确实不是个宜家宜室的人,我也正准备废后呢!”
孟春尘笑吟吟道:“昏君疯了,竟然夸我。但是你错了,当年是我退婚不要柳着年,如今我正要废帝呢,有没有史官在场,且请如实记录,我要休了皇帝。”
姜解言眼中冒出怒火,心中又涌出悲凉来,呛的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候忽然娇喘吁吁的声音说:“陛下,不要丢下臣妾,臣妾要同陛下生同衾,死同椁。”
是贵妃。
清丽似朵春日白花的贵妃哀哀切切走到姜解言跟前,贵妃那眼神很坚定很真切,姜解言忽然有些慌乱,仿佛真的……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回避道:“不必如此,我早已不是当年的二皇子了,大家都逃了,史书一笔,终究难堪,你也逃命去吧。”
贵妃自然认为皇帝是舍不得自己死,抱紧他的胳膊,摇摇头:“臣妾不要,臣妾不怕死,臣妾心悦陛下,要陪着陛下。”
“心悦?心悦我吗?”姜解言突然用手掐住贵妃脖颈,以一副轻嘲的神情说,“此时又感觉如何?”
清丽的贵妃被掐得喘不过气,脸似煮红的虾,堪堪抓住孟春尘的衣摆:“救……救我……”
孟春尘弯腰拍开贵妃的手,拍掉时道:“活该,谁叫你喜欢一个不举的坏皇帝!”
她声音不大,奈何玄阴门内外太安静,清净的声音穿透雪花飘进叛军耳中。
惊呼声嘲笑声一片。
孟春尘转头又道:“古先生是觉得我傻吗?怎么会空口白牙,自然有证据,我有证据可证明屠城是柳着年的手笔!证据就在令狐……”
另一边的姜解言在发抖,阴厉帝王埋藏了一生的秘密,这么被公之于众激的他久久不能动弹,忽然间暴跳起来,安静的眼眸瞬间赤红,他松开贵妃,跳上城墙伸手去抓孟春尘,又掐住了孟春尘的脖颈。
愤怒,不甘,自大,卑污等等念头加身下竟让他凭生一股蛮力,孟春尘被他掐得快断了气。
那位叫长陵的小将挽弓搭箭,利箭挟持风雪直刺向孟春尘。
“长陵!不可!!”
古先生大叫。
暗处的沾衣搭箭将长陵那一箭射落了,古先生刚松口气,却发现长陵手中是连发的弩箭,第二箭接踵而至。
此时贵妃很机灵地抱紧孟春尘双腿……孟春尘被一箭穿胸,鲜血染红了衣服。
贵妃忽然得瑟笑道:“你才活该!死得好!就要你死——什么皇帝,就是个狗太监,我会喜欢他?我就是要杀了你孟春尘,你死我才能痛快。”
“嗯!是痛快!”她肯定了自己一句,又哇哇哭道,“我没能做到。”
孟春尘忍着痛,挣扎着道:“证据……在……令狐……令狐……”
姜解言猝然放开孟春尘。
他一语不发,跳到地砖上,弯腰拾起地上的利箭,一箭划破贵妃的脸,慢悠悠一下又一下刺破滑嫩的皮肤,像是在割草。
美人惨烈的叫声响彻玄阴门,之后姜解言突然又似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茫然看着鲜血淋漓的贵妃,他扔掉利箭,跌坐在城楼上,眼泪如豆滚滚落下。
方才像是被夺舍了一样,让他几乎不认识自己,暴怒之后安静下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的那刻就没那么重要了,他就是个无能的人,不论是才能还是身体……这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只是恶人还没死透。
他抱起孟春尘,想将她扔到城墙下面摔得死死的,最好很丑很丑,得让人知道是他对她弃若敝履,只是他被行将咽气的贵妃推了一把,一头也栽了下去。
孟春尘思维在飘,此时竟想着想漂亮点死,原来人临死竟还想着体面呢,恰好脚蹭到了城墙,她借力踹了墙一脚,手上推了推想将丑东西推上去,但没什么用。
之后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这一刻极短,她却觉得很长。
孟春尘看到了父亲,她在问:“爹爹,春尘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有人笑话我名字土,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爹爹抱着小小的她坐在藤椅上,剥好一颗冰镇的葡萄佯装要递给她,却在最后塞进自己嘴里,悠哉悠哉道:“好甜呀。”
小春尘不知道这是玩闹,哇哇大哭,又伤心又生气。
爹爹惹了人又哄,边给她剥葡萄赔罪,边说:“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牢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你的名字取自这首偈语诗,你要记得自己本身就是一颗明珠,不要被凡俗侵扰本心,静守本心照亮自己亦能照亮他人,休要管他人如何说……”
善意延绵自然好——关键是——有必要吗?无尽物质无尽循环而已。
很土一个爹啊。
有一人蹲下,她看到一角莲纹金绣的衣袖轻轻拂过她的眼睛,有种事了拂衣的干净。
“不是我。”
忽然听到了几个字,声音轻薄,不含喜怒之声。
你——凭什么高高站在我面前!
因为他就是长得高。
哦。
这个声音又在很遥远的时间里对她说:“你期待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
太疼了,像是那日撕心裂肺也叫不醒父亲,所以也不知道是否真有人说话。
不过,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只是她要挽弓射令狐罢了,虽然猝不及防被掐住了脖子,该栽赃的也栽赃到位了,惊弓之鸟想必不会多么忠诚。
——她哪里有什么证据,不过是提前告知长陵在适当时机射杀她罢了,对的,长陵是她这边的人。为的是覆灭当泽令狐家。人心隔肚皮,猜度来猜度去,最终会自己去送死的,如此够了。
“可是,我够了吗?”她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心中千百个念头同时迸发,谴责她的种种不是,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不够成功……
世俗种种藩篱怎么还不能堪破,啊?!死讲这些吗?
满地铺撒落雪,雪气清寒,还有泥土湿润后的腥气,是质朴笨拙的大地啊。
她忽然笑了下,是谁说“笑着死是最辉煌的死法”?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人生一趟,碌碌滚滚,无好无坏,何妨呢,孟春尘放松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