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宿声声

8、第 8 章

　　景泉宫大殿

　　明仪撩开袖口厚重的冬装，从略带纤瘦的腕上褪下只玉镯，笑意盈盈地打赏给寺人。

　　“还未多谢你替我跑这一趟呢，这点不值钱的心意还请莫要推辞。”

　　小寺人顿时眉开眼笑，手指摁在衣服上下蹭了几回，才敢弯着腰来接。

　　“哎呦，魏娘子说这话真是折煞奴婢，奴能为您效劳，也是三生有幸呐，都是应该的。”

　　明仪听后嫣然而笑，烛火映衬着娴花照水的面容直晃得小寺人两眼发昏。

　　他幼时就已入宫净身，算至如今，见过称得上是拔尖绝色的皆可手拿把掐着数，其中佼佼者应当为先帝晚期强纳的那位簌玉夫人。

　　而这位魏娘子竟有与其有不分伯仲之势，无外乎那宣柯胆大包天。

　　可惜没到等他将剩下的想象补齐，就听见魏娘子又温温柔柔地说着。

　　“你做事沉稳，话也说的公正，自该是应得的，如若不然，纵使金玉珠宝缀于腰间亦不能心安。”

　　再愚笨的人活在宫中几载，也能学会察言观色。

　　寺人暗骂自己糊涂，天底下白给的金子哪有这么容易得。

　　手中那件价值不菲的玉镯忽然间就成了个出锅米团，热气蒸蒸，烫得他想甩开。

　　“魏娘子谬赞，奴惶恐。”

　　能参透意思就好，就怕遇见个蠢笨的，还需要再浪费一番口舌。

　　明仪谈笑间不轻不重地随意敲打两句，便允其自行离去。

　　明修此刻倒是褪去一身小老虎般的戾气，安安静静地靠着明仪，与寻常十岁稚子无异。

　　经过最初的愤恨，他自己也意识到此次过于冲动。

　　宣氏虽居京中五望末位，但家主宣不夷担任鸿胪寺卿这等要职掌诸邦外交礼仪，轻易不好开罪。

　　明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捉住明仪衣物下摆处一方小脚，也不敢全部攥住，就这么略略捏着。

　　自他能记事起，阿姐就被外祖母接去抚养，年年回，年年却不见他。

　　明修深刻地记着，前年冬日，他听见阿姐回府，就尽力地跑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跑这么快过，连姨母纳得暖靴都跑掉。

　　可惜，自己好像一直都慢一步，待他赤脚奔到青珞斋，仍旧没能见到阿姐。

　　那时的天冷不冷，他的脚冰不冰全都不记得，只记得胸腔蒙蒙的，像是被人提棍一记重敲，说不出口的难过，竟比夫子打手板子还疼。

　　其实明修不太能理解，明明同窗好友贺知年就很得姐姐宠爱，明明自己比他还要用功许多。

　　那日他向祖母请安，无意间才得知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是因他的出生活活累死。

　　他忽然觉得阿姐这般做又不曾有错。

　　也曾想过去可他又忍不住去亲近明仪。

　　夫子说过，女子多柔弱，无论气力还是体格都处于下风，他便想到常年纤瘦的阿姐，率先想到要保护的也是他的阿姐。

　　所以他真的不后悔，男子汉保护自己的姐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论受怎样的责罚，再来多少次，他都会砸下去。

　　“阿姐，砸了宣柯这事，无论怎样我都能认，只求阿姐莫要更加疏远我…”

　　浅浅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才接着说道：“明修偶尔也是会有些难受的。”

　　本该是活泼好动的年岁，却声声细如蚊，话到临了，明修甚至不敢抬首去瞧瞧姐姐。

　　明仪终究没忍住，用手轻轻梳了把明修凌乱的发，又将他不知何时翻折开的领口细细整理好。

　　有些事想开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再难跨过的槛，其实跨过去也就那样。

　　譬如母亲的死，譬如父亲远走靖江关的那十年。

　　“姐姐相信明修，明修也不需要忧心，会没事的。”

　　宣柯若是肯安安分分，不去拨弄是非，那么明修伤他就算白送的教训，往后都能警醒着他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到死都不能说。

　　退一步而言，即便宣柯咽不下这口气，去搬救兵，说破了天去也是他理亏。

　　自古无理还要进三分，何况宣柯先挑起的事端，活该他生生受着。

　　姑且先按兵不动，看宣家有何举动再说。

　　倘若无法善了再借老祖宗之势施压，料他宣柯也不能捅破了天去，纵使暗处结下梁子，总归两家面子账好做。

　　敲定主意，便命明修紧盯宣柯几人席面，若其迟迟不归便请天子降罪。

　　然而直至宴会结束，几名世家子弟陆续露面也不见宣柯现身。

　　明仪沉下心叮嘱明修稍后不可多言，更不可错言，扭头向祖母崔氏交代行踪。

　　崔氏闻言心下大惊，差点失手打翻桌边的果脯。

　　“明仪，万万不可！祖母虽年迈，但怎么能放任你与明修两个孩子同去？”

　　明仪却起身按住崔氏的手，正色道：“此事因宣柯妄言而起，就该我们占理，祖母不必自乱阵脚。”

　　崔氏还欲多言：“可是…”

　　明仪只好压低声音请其先行离宴，再挑几个伶俐侍从即刻前往大长公主府通报以备不测。

　　崔氏出身虽不高，多年经验加持也足令其分清事情轻重缓急。

　　“明仪，若是陛下降罪，郡公府应下就是，切记不可冲动莽进。”

　　明仪点头应是。

　　待崔氏离去片刻，一腰授黑色封带的年长寺人寻来，站定后垂手行礼。

　　“陛下召见魏家三郎，小郎君何在？还请速速随奴走上一遭，莫要耽搁时间误了事。”

　　明修记得姐姐所言，倒也不惧，迎着殿中遗留众人的疑惑目光，敛袍起身应是。

　　见他尚且稚嫩的脸庞带着坚毅，明仪也稳下心神。

　　天子现下才派随身寺人前来，应是存了化解两方的心思，若是诚恳地道清经过，明修不一定会被责罚。

　　明仪向寺人行礼，客气道：“魏明修是我亲弟，陛下召见自不敢推辞，可他年纪尚小，未免御前失仪触怒天颜，能否允我一同随行监管？”

　　郑英观眼前女娘举手投足间行止有度，且自称是魏明修姐姐，想必是久居大长公主府的那位。

　　明仪续道：“您放心，若是陛下追究，定是明仪擅自做主，无关内官之事。”

　　郑英是个人精，为着大长公主也乐意卖明仪一个人情。

　　“既如此，就请随奴一道前去吧。”

　　“魏娘子，恕奴多言一句，魏小郎君下手也太重了，宣家那位，可就只剩口热乎气了…”

　　明仪听后微微蹙起眉头，什么叫只剩口热乎气？

　　明修更是大声呵斥：“那厮方才还与我纠缠，周围人皆是见证，怎么会只剩一口气？”

　　郑英怪道：“那奴可无从知晓，但鸿胪寺卿求见陛下时，一口咬定那位因失血过多无法行走，已斗胆安排去偏殿休整。”

　　明仪觉得不对劲，明修纵使天生神力，终究只有十岁，便是使上铜制香炉，一击毙命也是天方夜谭之事。

　　何况宣柯还能起身对峙许久，证明伤口并不深才是。

　　郑英领两人面见天子，途中明仪察觉明修手中微汗，不动声色地轻握回去。

　　*

　　宴会后期天子早已离席，与三位藩王徒步前往书房议事，怎料鸿胪寺卿执意求见，涕泗横流只言为其主持公道，天子这才派随侍请人对峙。

　　郑英推开朱门恭敬跪下。

　　“回陛下，魏府三郎已经传来，同行者是魏府二娘子魏明仪。”

　　明仪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得天子起身首肯后明仪便暗暗打量殿中情形。

　　下方着宽袖大裾的老者应该就是鸿胪寺卿宣不夷，自明修进门便死死盯住不放，倒是一个眼神也不曾分给自己。

　　天子在上不可窥见，其下左右想来应是三位藩王，可惜也只能辨个大致方位。

　　“魏明修，抬起头来，鸿胪寺卿称你重手伤人，妄图制其孙宣柯于死地，可有此事？”

　　帝王审视下，明修颇具压力，仍笔直跪下应答：“回禀陛下，出手伤了宣柯属实不假，想置他于死地却是虚话。”

　　宣不夷闻言，怒不可遏地道：“黄口小儿，陛下面前，岂容狡辩！我孙现下尚在后殿生死未卜，宴间伤人者唯你而已，不是你魏明修还能有谁！”

　　若不是天子在前，他宣不夷势必撕碎这魏姓小子！

　　上端忽然有人搁置茶杯，接下话头。

　　“宣大人，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此事算不得查清，怎能盖棺定论？具体情况还需由陛下裁决才是。”

　　殿内似乎寂静片刻。

　　天子扫视一圈后出声：“魏明修，那你现在回答朕，是因何打伤宣柯？”

　　明修闻言拳头猝然握紧，面皮发青，几次欲张口却未果。

　　宣不夷见状恶狠狠地发问：“说啊，莫非是你这小儿故意挑衅滋事？”

　　明仪知晓明修定是不愿将宣柯几人私语摆上台面，心中微叹一口气。

　　旋即，上前向天子恭敬跪拜而不起身。

　　“陛下，请容民女为您细述起因。”

　　宣不夷扭头盯着明仪冷笑呵斥：“魏家女娃？陛下御前岂容你一小女子信口雌黄？还不退下！”

　　明仪垂首反驳：“陛下耳聪目明，臣女所言真假听完即有分辨。”

　　“你可是那魏明修亲姐，你的话如何做数？”宣不夷对此不屑一顾。

　　“宣大人此言差矣，若按照此等规矩，宣柯亲祖父这等身份下，您的话岂非亦不可信？”

　　宣不夷冷不防被噎，“你…！”

　　明仪不愿再与其多言，只将适才席间所闻一一交代。

　　“如你所言，魏明修是因宣柯对你出言不逊才伤人？”

　　“陛下明察，正是如此。”

　　宣不夷还想分辩，却被天子一个眼神制止。

　　“这般，魏明修伤人的确无可厚非，但朕现在要告诉你们，在后殿的宣柯伤势很严重。”

　　明修立刻俯身应答：“出手伤那宣柯时只使上三分力气，并不会置人死亡，更何况他起身后还与我纠缠几刻。”

　　宣不夷横眉怒目，怨毒的目光一寸寸刮过去。

　　“你这小儿说三分就三分？空口无凭！陛下不可见其幼小便轻信啊！”

　　明仪紧随其上：“宣大人若要人证，便请陛下派遣内侍去盘问臣女对席一干子弟，想来此刻散宴不久，应是尚未离宫。”

　　天子允诺，不多时郑英将几名世家子引入。

　　众人摄于天子之威，不敢扯谎，只得字字句句交代清楚。

　　一时之间宣不夷脸色难看异常，不再言语。

　　郑英会意，又领着几人出门。

　　明仪先前退避不曾靠近，现下骤然擦肩而过，倒是闻见一股极淡的花香。

　　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细想下却无果。

　　此时，有寺人神色慌张前来禀告。

　　“陛下，宣家四郎方才…去了…。”

　　“什么！”宣不夷一口气憋住当场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