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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谁忆凭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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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雨声泣,陌上清惊蛰。著我轻纱淡羽衣,化我逍遥客。
前岁指尖栖,今梦庄生策。看彻流年终一瞥,飞絮满空阁。
——卜算子·庄生策
加盖了玉玺印的对联翌日一早便送至国师府。纪泽跟着夫人出门叩谢,纪风涯却浑然不知,直睡到寅时方起。
雨潇进了房,纪风涯侧过脸,单手支起身,挑开床帐放了书卷在一边:“哥今天不去早朝?”
雨潇点头:“皇上约了爹爹去狩猎,爹一早接了楹联便出门,我不会骑马,圣上恩准放我在家了。”顺手拿起放在榻上的书,“你在看《逍遥游》?”
纪风涯应了一声,雨潇笑道:“我前些年出行路过江南许家,他们家的公子也喜好老庄之学,当时与他相谈甚欢,我还道若是你在一定会开心,不想现在已经两年过去了。等这段时间忙完有了空,告假带你去江南。”
纪风涯去拉他的手:“你很多年没有带我出过洛阳城了。江南虽好,终究还是太秀气了一点,真说要去,等我们老了,你辞了官,我们去大漠过一辈子。”
雨潇探身敲他的头:“要去你就自己去,那里又荒又偏僻的,倒要看看风二少能在大漠住几天。”
纪风涯跳下床扯过架上的衣服穿好,系上腰带走出房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雨潇起身随在他身后道:“风涯,你若这一生都能这么逍遥快活下去,我才是真的要嫉妒你了。”
纪风涯回身:“你看我现在不快活么?如何知道以后便不会开心了。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自然当是狂放行乐,疏狂图一醉。”
纪雨潇几步跟上风涯,与他比肩同行:“只怕日后遇了哪家的姑娘,被折磨的魂不守舍的,那时候便是强乐还无味了。”
风涯捂住耳朵:“哥,林家那个女人的事情刚摆平啊,不要和我说女人好不好。”雨潇摸摸他的头发微笑:“嗯,好。那就去吃早饭,我在后园魏紫楼,有事便来找我。”
纪风涯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魏紫?你什么时候也懂牡丹花了。”
纪雨潇道:“跟你在一起不学无术久了,自然是近墨者黑了。”
纪风涯扑过去掐他:“我知道你当官,你清高,你有钱,那你也没必要这么说我呀,十五年前我可是和你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雨潇拗不过,伸手去推他:“好好好,是近朱者赤,吃饭去。”
纪风涯一步三晃的跑远,不忘回身对他挥挥手:“这就对了,哥你记住,我不是墨,我是朱,是朱。”
纪雨潇的表情瞬间抽搐了一下。
与此同时,欢快走远的风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雨潇侧脸,折扇一挥:“你是朱,我知道了。”
……
申时,纪风涯书房中高声唤道:“晓月,陪我出门。”
侍奉他的婢女匆忙推门进来:“公子要出去?若是想要买什么,吩咐下人做就好。”
纪风涯卷起书敲在她头上:“你怎么又变笨了,看过我什么时候出门买过东西么。”顿了顿,起身拍拍衣服,“今日天气好,出去看看罢了。再不出门,整个洛阳的女人就都给纪雨潇迷过去了,你叫风二少情何以堪。”
晓月唯唯诺诺道:“可是,可是公子不是说……”
纪风涯挑起发带开始束头发,低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晓月只偷看了一眼便红了脸:“去外面给大家看看,又不是去成亲,你激动什么。以后万一跟哥哥出门,整个洛阳城的女人都喊着他名字甩都不甩我,那怎么办?”
晓月低声道:“公子就算一辈子不出去,帝都的女孩子心里也都是念着公子的。雨潇公子再好,总觉得未免太过老成了一点,不如公子风流潇洒。”
纪风涯对她一笑:“晓月,我回头把这话告诉哥哥去。”
晓月急急摇手:“我什么也没说过。”
风涯将耳鬓的碎发撩到后面,挂玉佩,穿了白色冰绡的里衣,披着金陵送来的亮紫色云锦坎肩,整个人顿时由淡雅变得华贵起来。自院中折了几枝桃花插在房内白瓷瓶里,继而对晓月道:“走了。”
晓月回过神看着前面渐行渐远的高挑身影,叹一口气,提着裙角跑起来:“公子你等我……”
洛阳城谁都知道,纪风涯不是吃素的主。彼时纪家的两个公子初为人所知,不过舞勺之年。纪雨潇刚中状元,披花着锦骑马游洛阳,无人不为其儒雅淡泊所倾倒,即便是穿着大红的衣衫,也是毫无艳俗之气,谦谦君子恭和有礼。那年纪风涯还只是个终日闷在家里望月吟诗临风作赋的少年,就在整个京城的人一路道喜跟在纪雨潇后面至纪府门前庆贺时,纪风涯谈笑宴宴,身着同样绚烂夺目的红衣,跟着父亲纪泽自家中出来待客了。
那是纪风涯十三岁过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哪怕是在已经见识到了纪雨潇的神韵过后,风涯还是有能力让所有人赞叹歆羡。若说纪雨潇是出淤泥而不染,红袍在身依然似谪仙般超尘脱俗,那么纪风涯就是濯清涟而不妖,或者说,妖过了头,反而有了一番难以言喻的风流韵致。
倾城万慕。
就像那个季节,开遍洛阳的牡丹,一片缤纷零落,迷醉了人的眼睛。
艳绝而倨傲,惊鸿一瞥间,已足够纷乱世间万千瞩目。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那一日起,纪风涯和纪雨潇这两个名字,开始被人交耳相传。每一日纪雨潇出门上早朝时,国师府门外的十里垂杨,不会少的永远是低头含笑,装作漫不经心却又偷偷注视的少女。而自此以后的诗会词会,纪风涯不在便罢,若是正好赶上他出门,路过了,那头魁定是没有悬念的。门外簇拥着看纪风涯的人群比看诗会的人还要多,纪风涯却从不留恋。
提起纪雨潇,有人会吹毛求疵说他不够凌厉,太过优柔寡断。然而纪风涯自出生起就被纪泽念了万千遍的阴晴不定的脾气,却意外夺得了整个帝都的侧目。和人交谈绝不赘言半个字,桀骜的性格反倒让人过目不忘。纪泽时常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风涯道,你前世是修了什么福气,今生如此好命。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
烟柳三月,盛世繁华。水波潋滟,古树湖石。
纪风涯负手走在城里的青石板路上,后面跟着恨不得把鼻子都甩到天上去的晓月,沿路带起一片愤恨而嫉妒的目光。纪风涯目不斜视,右手自袖中伸出来微微动了几下,晓月就屁颠屁颠跑上前:“公子有什么吩咐?”
纪风涯依然是走得逍遥自在,眼光平视完全不看她,只略略侧过身子轻声道:“喂,那些人有没有在看我?”
他这么一倾身与晓月说话,又是一群少女的心碎了。
晓月拼命点头:“有啊有啊,好多人呢。”
纪风涯嘴角弯起一个精致的弧度:“那就好,没事了,继续跟着我。”
走街串巷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有喧闹的声音传过来。纪风涯生性喜静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此刻四顾却只有眼前一条路可以走,折回去又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摇摇折扇,大步流星向前行去。
近前才看到是一个少年坐在碎玉桥头,衣带随风上下翻飞,脚下便是落虹河泛着金色闪光的河水。畔上一群人神色焦急,连声唤少年下来,他却似毫不在意:“你们先回去,等我玩够了再说。”
其中一个人道:“少爷你若是不回去,老爷和夫人非杀了我们不可啊。成亲这种事情岂可儿戏?少爷你考虑清楚……”
居然也是逃婚出来的,纪风涯眉头一蹙。转瞬又轻轻笑了起来。
少年手里一枝桃花,悠悠然扯着花瓣,任其落入水中,浅浅的红色衬着流光溢彩的水面甚是好看:“我不回去,要成亲,让爹爹去和她成亲。”
晓月跟上来,听了那些人的对话,望着纪风涯道:“那位公子倒是和你差不多,这年头生的好看的人,怎么都不愿意娶亲?”
纪风涯对她微笑:“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为生的好看,所以才只爱自己,不会爱人。”想了想又道,“这倒不一定,哥哥那个老古董,现在若是爹爹要他拜堂,他肯定二话不说去换喜服。”
正说话间,却有一个胆子大的,偷偷绕到桥上去,一把将少年扯了下来,人群一拥而上,少年很没有形象的抱着柳树不松手:“我不要成亲!不带这样强买强卖的!”
众人手忙脚乱去拉他,却又唯恐弄伤了他,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忽然间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来:“你们回去告诉爹爹,他儿子是断袖,已有了意中人,不能娶亲的!娶了也是白娶,他今日若要逼我,就等着他时娘家人过来闹吧。”
为首一人笑道:“少爷,你说话也要有根据一点,来洛阳才几日,就算是断袖,哪有什么意中人?”
少年猛一抬头,正对上抿嘴微笑不语的纪风涯的视线,眼睛里瞬间像撒落了一把繁星般闪烁起来,抬手一指:“我喜欢他!”
纪风涯愣住。晓月叹气道:“公子,同是天涯逼婚人啊。”
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是来看好戏的。少年这么一指,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纪风涯的人过花间不留情是人尽皆知的,只等着那少年出洋相。
先前说话的人一把拎起少年走到纪风涯面前:“公子可认识他?”
少年目光清澈,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他:“风涯~~~”
纪风涯又是一怔,忽然间心软下来,伸手揽过他对来人微笑:“在下纪风涯,不知所为何事?”
那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纪公子,你……你们?”
“我们是两情相悦。”纪风涯弯起眼睛,“若是有什么事情,还劳烦岳父大人亲自来国师府商榷。”
晓月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那人一跺脚,想来也是知道纪风涯家在洛阳的名声,冲着少年道:“公子,你逃不过去的。”
少年根本不看他。
人群无奈远去,少年直到看着他们在街角拐了个弯消失了,才一把推开纪风涯,眼睛里楚楚可怜的神色荡然无存,对着围观的人微微一笑:“看你妹。”
迅即周围空无一人,纪风涯的笑容僵在脸上。
少年回头拍拍他肩膀:“谢了。本来只是信口胡诌,没想到你真的是纪风涯。”
晓月道:“你在洛阳,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家公子的名字?”
少年一甩头发:“刚从苏州过来的,只知道街头巷尾的女人们天天纪风涯来纪风涯去的,洛阳城不过就知道这么个名字罢了,今日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
纪风涯折扇一挥遮住半边脸,对着晓月耳语:“原来我的名气这么大。”
少年对他挥挥手:“谢谢你啊,我叫许敛夜。后会有期了。”
纪风涯目送他远去,嘴角一抹笑意:“真是个怪人。”举步对晓月道,“走吧,回家。出门一趟居然做了件好事,心情甚是愉悦啊。”
这样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纪泽一脸怒容风尘仆仆的回家。
那时纪风涯才知道,洛阳城已经传遍了一个消息。
得了花柳病的纪家风二少和刚进京城的江南许公子先后逃婚,居然是因为这两人,裹上了。
多少女人的梦碎了。
她们心心念念的风二少,原来是个断袖。
那一刻纪风涯想一头撞死在墙上。敢情今天早上出门一趟白跑了,惹了一身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