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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牡丹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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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纪雨潇自房中走出来,微微吐一口气。
他自小就有认床的习惯,连续几日都因公务繁忙寄宿内阁,没有一夜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初春湿润的空气里,清香弥散。别苑花丛中,一袭白衣衬着清瘦高挑的身影,半倾着望牡丹枝叶。
纪雨潇弯起眼角走过去,轻声唤道:“风涯。”
风涯回头看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开得最盛的一株牡丹道:“潜溪绯。”
纪雨潇微笑道:“你从哪里搞过来的。”
少年拍拍他的肩:“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绯。我拿爹爹的玉扳指换的。”如愿以偿看到纪雨潇忽然睁大的眼睛,纪风涯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不许说出去。”
纪雨潇拍开他的手点点头,无奈道:“你这几年,养花快成痴了。文赋也不写了,整日里作画也是画牡丹,练字更不必说,自己数数,写了多少张‘国色天香’。我近几日在外面,洛阳城的人都开始叫你牡丹公子了。本来长得就秀气,还一天到晚花花草草的,迟早有一天变成牡丹姑娘。”
纪风涯一柄折扇塞到他嘴里不让他说话:“你总是笑话我。洛阳地脉,养牡丹最宜。换了别处想栽都不能成活。”
纪雨潇推他一下:“快去换衣服,等会带你进宫。”
纪风涯蹙眉道:“进宫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纪雨潇回头望他:“你好意思说的出口?洛阳陈家布坊,你哪次不是挑最好的冰绡做的衣服。宫中的朝服都舍不得用的布料,你还说是不像样,天下惟女子与纪风涯难养。”
洛阳城里从来不缺少传说,洛阳双璧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纪家二子,长子纪雨潇,次子纪风涯。有人说,不是双璧,是双绝。
风涯雨潇的言行气质,怕是倾尽了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三人。
同是当朝国师纪泽的儿子,纪雨潇生性淡泊温顺,待人谦恭有礼,也一直是按着家里的意愿读书赴考,金榜题名,及至当上内阁学士,当今圣上青眼有加;纪风涯却桀骜放肆,自视清高对官场之事不闻不问,整日间在家中抚琴作诗,通览六艺经传,相传文绝于世,连兄长读了他的文章也要退避三分。纪风涯鲜少出门,一旦出门,必定全城少女闻声而出,可惜他固执倔强的性子,花间过不沾衣,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
……
皇族内苑,静心亭里,纪雨潇带着纪风涯,偕同宫里其他学士等着当朝天子。纪风涯斜斜倚着栏柱,手指细细摩挲画栋雕梁,依然忍不住望着亭外的妖娆灼艳感叹:“庭前芍药妖无格,地上芙蕖净少情。”
雨潇正待出声提醒他不要乱说话,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说下去。”
纪风涯懒懒散散回头,应了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却发现周围的人跪了一片。理理衣服刚想说你们这是何必,抬眼看到一抹金黄,再细看,玉线金缕,龙腾凤隐,吓了一身冷汗,迅即跟着众人跪下。皇帝却似并不在意,摆摆手道平身。
纪雨潇拉过纪风涯:“皇上,这是舍弟风涯。”
皇帝盯着纪风涯看了许久,最后笑出声:“早有耳闻,失心疯。”
纪风涯差点血溅当场。纪雨潇红了脸想要解释,天子却微笑道:“雨潇玩什么把戏,朕怎会看不出来。风涯不愿意娶亲,我那表妹算是强买强卖,也怨不得他。”
纪风涯跳起来一脸欣慰笑容道,圣上英明。就快没揽着人家脖子说哥们咱俩挺投缘的,出去喝两杯怎样。
纪雨潇忽然后悔把他带进宫了。按风涯这么口无遮拦的玩下去,迟早有一天纪府得被他搞得满门抄斩。
皇帝也被他这么一闹惊了一下,表情僵硬道,卿家都坐下,都坐。
纪雨潇带着风涯,坐到圆桌的东北角,皇帝却开口道:“雨潇啊,带着你弟弟坐到朕身边,朕今天要考考蜚声洛阳的牡丹公子。”
纪风涯偷偷掐一把纪雨潇道,我最讨厌人家叫我牡丹公子了,要多娘有多娘。雨潇低声:“这话不能让皇上听见。”风涯只得抿着嘴,任雨潇别扭地牵着自己坐到天子身旁。
三月早春,风暖云低。内苑里花开不败,有婢女托着宫中秘酿的陈酒走来,白色瓷杯一一放下,唯独纪雨潇面前没有,这似乎成了历次君臣饮酒的惯例。雨潇伸手挡住风涯面前的杯口道:“圣上明鉴,风涯不会喝酒。”
纪风涯拼命点头。皇帝道:“雨潇还真是会关心弟弟。”纪风涯的表情瞬间骄傲起来:“我哥最宠我了。”
纪雨潇轻拍他一下:“风涯,少说几句。”天子道:“你们兄弟倒是有趣,一个是当朝一品,一个只愿意闷在家里吟诗作画?可惜了。”
纪风涯撇撇嘴:“雨潇是个老古董,我每次去他官邸找她,还要拿着批文进去,假正经。”
纪雨潇蹙眉,想要说话,皇帝已经朗笑出声:“持三字帖,见一品官,儒生妄敢称兄弟。”
座中学士均哀叹一声,酒还没喝几口,皇帝对联的瘾已经上来了。这架势,还似乎是对纪风涯随心所欲的性格不爽。众人思索之时,纪风涯愣神片刻,折扇一挥,弯眼笑道:“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布衣亦可傲王侯。”
静默。
鸦雀无声。
谁也不曾想到纪风涯胆大至此,天子的上联挑衅,他的下联更甚。除却千里路万卷书的自夸不算,他还来了一句布衣亦可傲王侯,狂放不羁如他,若不是长了一张和雨潇神似的脸,打死也不敢相信这是谦谦君子内阁纪学士的手足。
什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纪风涯就是。然这一番言论,却也着实博得各人心下暗自称赞喜爱。
皇帝喝一口酒,望向纪风涯:“雨潇的弟弟,刚见面就给朕一个下马威。兄弟二人不愧是帝都双璧。今日饮酒赏花,不论君臣礼义,众卿家大可放心。”
纪风涯微微一笑:“谢皇上。”
座中陈学士忽然出声:“纪公子想必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不知比起兄长雨潇如何?”
纪风涯扇子一收敲在桌沿:“没得比,哥哥比我厉害多了,小时候我和他一起背书来着,他背的比我多也比我快,爹爹老是骂我。”
雨潇开口想问他何时有过这样的事,陈学士起身拱手道:“后生可畏。国师能有这么两个儿子,老身实是羡慕。”
纪雨潇怨怼望风涯一眼,暗示他不该把自己夸上天,纪风涯只当没看到。
这是纪风涯自小的品性。他幼时便倨傲放肆,却惟独对自己的哥哥崇拜有加。若是遇了别人,他定要争一口气,不占了绝对的优势决不罢休。然而对雨潇,纪风涯总是宁愿屈居下风。年少时两人独处,雨潇对弟弟过目不忘的惊人才华钦羡而嫉妒,却在爹爹面前,风涯一副不成器的样子,事事输给雨潇,听着家人称赞哥哥竟比雨潇自己还开心。
忆起往事,纪雨潇轻叹一口气。终究是手足情深,这个阴晴不定的纪风涯,也不知道以后是哪家的姑娘,能看穿他的心思。
酒过三巡,席间开始热闹起来。觥筹交错,君臣言谈甚欢。风涯抿嘴不语,只一门心思研究眼前的白瓷茶杯,偶尔举起来呷一口西湖边快马送来的龙井。
皇帝命人取来笔墨纸砚,望身旁贵妃研墨,忽然出声:“三绝诗书画。刘学士,你来对。”
刘学士思忖片刻道:“三才天地人。”
纪风涯又心直口快:“刘学士,好是好,似乎不怎么工整啊。”刘学士讪讪笑道,那是自然,老夫才疏学浅。
皇上又指向纪雨潇:“雨潇再来。”
纪雨潇离座,略一倾身:“四诗风雅颂。”
纪风涯立刻噤了声,睁大眼睛水汪汪看他,眼里崇拜的神情丝毫不亚于节日里兄弟二人出行时,街边女孩子看他们的目光。
皇帝拿起镇纸往纪风涯头上一敲,纪风涯哀嚎一声:“皇上,镇纸是和田玉啊,您这么一敲下去,就不怕把风涯敲傻了,日后连小聪明都没了,还要怎么在京师混。”
天子道:“纪风涯,朕知道你还有绝对。今日你的对子若是不能胜雨潇一筹,你就留在宫中给朕做半年的伴读。”
风涯浑身一颤,眯起眼睛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官归去来。”
周围有人开始低声赞叹,有人开始鼓掌。纪风涯揉揉头发,清亮的发丝四散开来:“前几日正好在家中也想到这个对子,自己琢磨了几日想出来的。哥哥是随性而作,还是他比较好。”
天子负手而立,神情有些讶异:“一官归去来……未曾想到,风涯竟然也会喜欢陶潜。”
纪风涯一耸肩:“偶然想到而已。陶潜还是算了,扔了荣华富贵不要跑到乡间种地,那种傻子风涯才不要做。”
纪雨潇清楚听到身旁一位侍郎的抽气声。一时间很想扑过去掐着纪风涯的脖子骂他你这个不争气的粗人,庸俗的要死。
皇帝依旧云淡风轻,面露褒赏之意:“一辈子风流快活,锦衣玉食也没什么不好。风涯啊,朕还真是喜欢你这心直口快的性格。”
纪风涯摸摸自己的脖子:“风涯只不过是不怕死。”
皇帝本来俯身伏案,拿着狼毫笔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今日皇苑联会,对联不该由朕来写,该有纪家二子来写。”直起身将笔递给风涯,“你们兄弟二人各出上联下联,回头我叫人匾好,按上玉玺印,送到国师府上。”
雨潇躬身道:“谢皇上恩赐。”皇帝挥挥手:“风涯先写,写好之后雨潇写。”
纪风涯撑着下巴望了雨潇半晌,看得纪雨潇都不好意思了,赌气偏过头去,这才心满意足提笔,挥毫泼墨。
家藏千卷书,不忘虞廷十六字。
众人上前一看,皆呼妙联。研磨的徐贵人也凑过来看,倚在皇帝身边娇声问道:“皇上可知,何谓虞廷十六字?”
皇帝揽过徐贵人的肩膀,调笑道:“风涯又在夸他哥哥了。”
陈学士出言:“虞廷十六字,可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纪雨潇颔首,轻声道:“《大禹谟》。风涯自小便喜欢虞舜之廷。”
皇帝拿开镇纸:“风涯此言倒也不假。雨潇确是百年难遇的良臣,若说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如何约束最为恰当,怕是也只有这十六字能概括。”
纪风涯将笔蘸了墨,递给纪雨潇,回首勾起嘴角,眉目倾城:“皇上过奖了。”
雨潇提笔,想也不想就一气呵成,边写边道:“风涯,我自小就在思量如何形容你才算贴切,今日有此机会,不如就写下来给你。”
纪风涯扑过去趴在雨潇背上看他写,纪雨潇皱眉:“你压着我头发了,待我写完再给你看。”
顷刻之间,下联已成。皇帝坐在雨潇身边最先看到,扑哧一声嘴里的茶水喷出来:“雨潇,写得好。”
纪风涯跑过去看。
目空天下士,只让尼山一个人。
徐贵人又娇嗔道:“你们还欺负我,尼山是什么人?怎么从未听说过?”
皇帝道:“你别看他们胡诌,尼山就是孔仲尼,兄弟两人卖弄罢了。”
纪雨潇微笑道:“皇上教训的是。”
天子拉着风涯雨潇的手感叹:“明日我见了国师,一定要告诉他,朕羡慕他。生子当如纪家,风涯不入仕,实是朝廷的损失。”此话一出,周围人纷纷符合。
纪风涯嬉笑抱过雨潇:“有哥哥一人就够了,风涯不过是小聪明。”
……
这一日之间,之后陆续推盏交杯,纪家二子滴酒不沾,只静坐品茗,偶尔低语两句,谈笑风生。有宫中内人慕名过来偷看的,远远见了两个清秀脱俗不似凡人的身影,风涯一色水绿轻衫,雨潇身着素白宽服,百花丛中,沉香河畔,烟光残照之下,是整个洛阳无人不知的传奇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