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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梳栉 ...

  •   辞夏迎秋,她竟然已逐渐适应这禁庭的光景。董时津既不像爱伤春悲秋的内人般数缤纷落英和簌簌黄叶,也不像贺淳淳般东闯西逛探听虚实。她的镇定和稳重得到了崔常楹的属意,竟连资历最老的廖荧也褒赞她的德行。人澹如菊,果真就和结庐在人境等同,能够将寂寥化成良好的修养。寂寞不会摧毁她的人格和品德,反倒将她锤炼得愈发端直。是日贺淳淳兴高采烈地回来,附耳跟她说喜讯。因她察觉董时津是闷葫芦,永远不向外透露她的秘密,又实是喇叭的性情,倘或不能寻人倾诉便憋得窒息,“今日皇太后娘娘给邵典饰赐婚啦。”

      她瞧董时津还是徐徐缓缓地做着针黹,周遭烹一炉紫苏熟水。秋寒料峭她尚且觉得凉津津,索性手搁置炉上温温,“邵典饰鼎鼎大名,她是官家御用的典饰,地位尊崇。官家给她寻的姻缘极嘉,她的郎君是惠王!”

      倘或她不曾记错,惠王跛脚,但待妻房最好。这厢邵绮罗到惠王府邸做妾还是福祸难料,但董时津未能等到她下句便见霍常楹和廖荧同到,若非紧要事体她两人绝不曾同时现身,邵绮罗毫无喜色地跟随在她们身后,俨然是霜打茄子的模样。廖荧率先开口道:“今日太后娘娘将邵典饰赐给惠王做妾侍,是一桩嘉事,请诸人向典饰道喜罢。”她们便如言施礼,向她恭敬地福身。廖荧又道:“尔辈均知,邵典饰畴昔是御前祗应,司职官家的服玩,且替官家篦头梳栉。如今她要嫁到惠王府邸,这典饰便就出缺。不知绮罗以谁堪接替你的职责?”

      邵绮罗所举荐的人便是她平日交情最深厚的岳掌饰,但此刻孟酉遽然道:“尚服,请容妾一言。甄选御前侍者乃紧要事例,仅凭邵典饰的举荐尚不够公道。依妾愚见,掌饰刘银翘亦手艺出挑,可以接替邵典饰替官家梳栉。”她两人的龃龉董时津亦有耳闻,就不知这擂台谁能取胜,见势廖荧笑道:“我尚服局能者辈出,御前祗应该是手艺最出众者。不妨将眼界放宽些,凡是隶属尚服局的内人俱能参选,两日后给我梳栉,谁梳得最惬人意便进封典饰。”她们齐齐答是,董时津见身侧的贺淳淳满面粲笑,跃跃欲试不由得略蹙眉头。直到晚膳后她们回房休息,她仍然做着白日针黹,谭鹤见她心不在焉便问:“你可是想参与典饰擢选?”

      董时津摆首道:“司饰容禀,奴婢只是担忧贺女史。她俨然是胜券在握的模样。”谭鹤微微笑道:“她跟随蔺司饰学艺,而蔺蕴最精通的便是梳栉之道,尤其擅长疏通血脉暂缓疼痛。而官家便时常犯头风,因此她确有几分胜算。阿津,你的梳栉也很好,不能说技压群雄,但前阵子你给我梳头连半根鬘发都不曾掉,你不想试试吗?”董时津婉婉笑道:“倘或是选人给您梳头,我定要尝试。但这份差事是御前的,奴婢恐怕不能胜任。”谭鹤见势也不曾逼勒她,只是人能顺遂心愿卓殊不易,她若只盼望磨砺技法和本领,她便肯费心教诲。这董时津还真是跟蓉奴截然不同,蓉奴是挤破脑袋也要到紫宸殿,而时津则是视同洪水猛兽回避还等不及。

      翌日她看着张贴的红榜得知源于她们对姿貌琅琅的今上的追捧,竟然有十余名内人参加擢选,贺淳淳和刘银翘、岳莳都在其列。午膳后贺淳淳牵着她回房硬要拿她练手,执着篦子摩挲着她的鬘发,为她施展所谓的疏通血脉缓和头痛的方法,董时津却始终凝望着铜镜她的身影,“淳淳,你定要参赛吗?”

      贺淳淳震惊,她虽央她称谓她的闺名,但董时津畴昔从不曾唤过,她历来都是恭谨的贺女史抑或是尚未接口便被她的叽喳截断,“阿津,我和你想得不同。你期盼顺遂无虞到终老,我却冀望轰轰烈烈,也能叫世人皆知我贺淳淳来过一遭。小娘子的青春这般短暂,我又快到廿岁,搁在外头便要给人做继室了。倘或我能凭得这次机遇和官家结缘,也能受孕甚至诞育皇嗣,那便是光宗耀祖的事。我是庶女,我阿娘被嫡母欺压得毫无翻身余地,只能忍辱偷生。我想保护她,便只有借助官家的力量。我知前面是万丈深渊,但我必须纵身一跃,否则便要我眼睁睁看着我阿娘被人糟践。月前我托小黄门给我带书信,邻家阿婆说嫡母又到我阿娘屋里撒泼,将她打得遍体鳞伤,险些便要没命了。阿津,我不能袖手旁观,我是她唯一的亲眷。”

      董时津仿佛被她打动,起身请她落座,模仿她的举动提醒她注意几个穴位,“额头前有胃经穴位,应放缓手指轻柔按揉。首顶有百会穴,如要疏通经络则需着重按揉。首两侧应按摩梳理,执篦刮擦,遂能缓和胸闷。首后则应多按摩,可将指插入鬘发间勾圈式按揉,诸事毕则气色朗润,神志清醒。”贺淳淳惊讶地看着她,“你这般炉火纯青缘何不曾递名?倘或是你去定然拔得头筹。”董时津却笑着向她摆首,“这是你的心愿,我仅仅替你多想想罢了。明日梳得好便是你技艺纯熟出众,决计和我无干。”

      贺淳淳握她手道:“阿津,旁人嫌我像麻雀似的聒噪,但你却真心对待我。倘或我果真有幸当选,必然不会遗忘你今日恩情。”董时津垂首道:“这不是恩情,只是我和你闲时的打趣。但倘或到御前就不要聒噪了,要谨言慎行免得被娘娘责罚。”贺淳淳眉开眼笑,“阿津,你是我贺淳淳的第一个好友!倘或日后需我臂助时请你尽管张口。”董时津依然摇头,倏忽抬起手指搁到她丹唇边,“你要牢记凡事无需言明。这禁庭因言路而被诛戮者不尽其数,我不愿你重蹈覆辙。”贺淳淳似懂非懂,却觉她的胜算增添两分,终日皆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晚膳过后谭鹤回到卧房,“贺淳淳是否得你提点?我见她今日仿佛得了泼天的喜事,笑得合不拢嘴呢。阿津,御前的差事对于她不是福祚,而是祸端。蓉奴比她还要谨慎持重,可依然被康太后果断处死。你绝不能偏帮她,坐视她走上死路。”董时津怔愣地抬首瞧她,却见谭鹤叹息道:“倘或你丑陋不堪,去御前倒是最适宜的。福宁的宫人凡有标致便会被驱逐,从无例外。被驱逐还是最轻的,重则丢掉性命牵累家眷。她想不通,你是最通透的,怎么能为着区区情分便罔顾时势?也罢,姑且瞧瞧明日的赛果如何罢。”

      然而董时津却因她的话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倘或她想轰轰烈烈、飞蛾扑火,她究竟是该成全还是该阻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人焉能视若无睹。

      翌日她在铜镜前折腾良久遮掩眼底乌青,谭鹤见她这模样只是微微叹息,摩挲她的肩膀表示抚慰便出房去点卯。她将鬘发盘得整整齐齐,却反复回想起谭鹤的那段话。她阖眼倏忽便起身去内人齐聚的镜园点卯,今日她们来得最踊跃,似都是喜悦晌午的比赛,期盼能得良机而趋近至尊。那邵绮罗容姿寻常康太后尚且要将她赶快嫁人,难道旁人她便能放心?早膳时她心不在焉,还是贺淳淳敲敲食案使她醒神,“怎地没精打采呢?你还要看我比赛呢,快快打起精神!”她看着她的明亮笑颜却百感交集,直到管束她们的掌饰说食刻毕方敛裙告退。

      晌午的赛梳有条不紊地进行,内人们依照名册的顺序逐一到前给廖尚服梳栉,周遭则站着霍常楹、谭鹤等人时刻观察。恰逢刘银翘、岳莳和贺淳淳在最后,而前面的内人或手劲不能斟酌得当,或扯断头发数多,或不精疏通闹的廖荧头痛。直到刘银翘上前以浸了玫瑰清露的清水盥手,方执起篦子缓缓替她疏通经络。伴随着她的手法廖荧合起双眼静静感受。的确是令她早起时的微晕和呕意消褪了些,可惜最后留有瑕疵,她取篦时不慎剐蹭到了廖荧的鬘发,这样的收梢显然不能让人满意。俟岳莳时她的疏通未有刘银翘的得当,只是空有招数却无实效,虽则最后未曾掉落几根乌发,但那显然是她敷衍,力量过轻的缘故。

      终到贺淳淳了,她朝董时津瞬瞬目走向前去,盥手后仍按照那一套标准动作,只是轻重缓急斟酌得很是得当,兼有柔和的按摩令人身心舒畅,最后收篦更是顺遂。正所谓庖丁解牛讲究技高超却不显著,廖荧睁开眼,见身侧的掌、典、司饰们俱表赞许。贺淳淳展颜施礼,仿佛今日的表现她亦很合意。廖荧和她们商榷后俱觉贺淳淳手艺最好,遂盘算举荐她为继任典饰。她走到人群最先,又含笑望向贺淳淳道:“经我等公议,今日赛事手艺最佳者是贺淳淳,遂我将向太后娘娘……”

      她的话音被黄门打断,这是入内内侍省的副都知、太后的贴身都知孙鲤。是故他前来必然携带康肃的懿旨。廖荧和霍常楹率尚服局内人拜倒,举手加额俯首抵掌而听,“太后娘娘命掌饰岳莳接任典饰,即日起到御前给官家梳栉。”贺淳淳登时变色,却被董时津猛然抵住皓腕。公然违拗懿命是死罪,她不能让贺淳淳丢掉典饰还丧命。贺淳淳震惊地望向她,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廖荧肃穆应道:“妾谨遵懿命。”

      岳莳遂满心欣喜地接命,尚服局的宫娥俱改口称呼她岳掌饰。廖荧向孙鲤欠身道:“孙副都知,岳掌饰升迁典饰,不知她的掌饰之位应由谁接替?”孙鲤作势向她拱手却只是装模作样,“这是贵署内务便请自行处置罢。毋要何事皆去请教娘娘。”廖荧谨慎地应承,又亲自送他出尚服局。她回到尚服局当即宣布,“即日起进女史贺淳淳为掌饰,替代岳典饰原本的职务。”内人们朝她道喜,贺淳淳却是满面凄悲。

      待各人回到值班处,霍常楹方瞧着阁中悬挂的观音像道:“您明知岳莳攀附万娘子,而万娘子是康孃孃最疼爱的娘子。倘或她向康孃孃进言,这典饰势必是她。”廖荧却平静地看向她,“我们过于渺小,不能置喙崇高者的抉择。但我必将竭力将善者向前推举。”霍常楹叹息道:“道理的确如此。但姐姐已然败过数次,怎还这般执著呢?倘或阿姊您肯向康孃孃低头认罪,四载前的新任司宫令便该是您。”廖荧微笑道:“我无罪愆。我只是替内人们回禀实情,不曾弄虚作假、曲颜奉承。常楹,难道不屈服这晦暗世道便是罪吗?”霍常楹缄口不能言,莞尔道:“阿姊所言甚是。可我着实贪生怕死,怕是只能随波逐流、弃明投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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