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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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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有草软塌塌的趴着,走神望着窗外,突发诗兴。
窗外倒是没有什么船,一片皑皑的白雪倒是积了几尺厚。有草望着旁边的屋顶,想,没有被踩过的雪真像那天在远山家吃的牛奶朱古力松糕一样。
散漫的目光游移到远处的雪峰,那座耸立在寒城城北、如一扇绝地而起的屏风般的格劳斯山脉。其中最高峰如一剑指天,寒峰。峰如其名,如此高耸,冰雪断然是千秋不化的。山下寒城,就是因寒峰而得名。
“徽星北渐、宜于出行。”有草在当初本想授教星算之术的会是一个美貌动人的精灵姐姐,即使堂上闷了可以当风景看看,或者是一个跟自己同为羽族的耄耋老者,打瞌睡也不会被昏花老眼发现。谁知却是一个狴犴族身高九尺面红如关公头顶后面还秃了一块的中年先生,粗壮的即使在九寒天还是穿着件短褂子。如此的打扮根本就不像一个星算师,有草暗自摇头叹气,倒不如说是一个足球篮球教练加一个占卜大叔。
“今天下午的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们一向都是佼佼者……”果然不出所料,费兰先生的“宜于出行”只是一个潜台词,下半句话已经转到比赛内容去了。于是乎有草继续倒头伏在案上对着宽大的窗外的雪景发愣。
陌生的、惶恐的、无助的。本已远离的恐慌就像重重的雪,又重新压在了心上。
故乡是不曾有的。这里每一寸都没有故乡的感觉。有草的故乡是温润的离穗草原,原上灌木林连片的结起来。小时候被长辈抱着从天上飞过鸟瞰,恍如是碧玉的洋,纵横连接的草和灌木,是深浅交错的海浪。若是故乡冷得下那么大雪,草和灌木都要冻死了,有草扁着嘴想。有草曾经讨厌自己的名字浅白,但是现在他觉得,原来有草竟是那么的一件美好的事情。现在是永远也看不见那些躲在草丛里的红色的蛇莓,还有那种他到最后都还来不及知道名字的四瓣叶酸溜溜的小草。
此地非彼地,物非人亦非。有草再叹,心里也就发出些酸溜溜的感慨来。自己已经来到穹界半年了,狴犴族的人见得不少,狴犴的语言也自诩至少听得三四成,却还是终日无止境的怀念旧景。有草狠狠地在桌上磕了磕额门,想把这些自己不屑的儿女情长磕掉。那突兀的砰砰两声闷响把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都惊醒了,有草抬起头来懵懂的发现自己忘了自己还在课堂上,不禁咂舌。
“瀚北上个星期和我队交手。。。”费兰先生丝毫没有留意到那两声闷响,还以为自己的全城学院足球比赛赛程精彩绝伦的评说令大家精神一振,唾沫星子划着银亮优美的抛物线,发散射入寒冷干燥的空气中。
“对不起.”生硬的狴犴语,踧踖不安的声音,自我陶醉如费兰都把头转向了声音的起源。陌生的少年在门口,还微微喘着气,尚未定神。若是旧生断然无这般忐忑的神色。满屋漠然冷眼相对时,蓦然一声“怎么是你!”有草腾得跳起来,却被椅子拌住了脚,紧接“砰”的巨响,有草连着椅子仰面摔在地上。
好不容易郁闷的星算课结束了,有草叫住那个名叫千言的新到的少年,双颊赧然,口里讷讷的反复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想不出应该怎么解释。本来有草就不善言辞,再加上一塌糊涂的狴犴语,登时窘得更厉害。
“你又没做什么。”千言淡漠的答。
“呃。。阿!你也是羽族的吧?新来的?”有草实在不会用陌生拗口的语言表达了。
千言眼里闪过怪异的神色,答道,“是。不过我不是在离穗出生的。”
“那么你还没找到住处?”有草立刻换了语言。
“嗯。”
“和我一起住吧!”有草无视千言的漠然的,兴高采烈的说,“我们羽族都住在一起。”
“嗯。”千言不见得有多高兴,不置可否的随便应付着。
“阿?你没有行李?”有草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千言,千言则像像着狗窝一样看着有草的住处。
“你们平时就睡这里吗?”
“对阿!羽族都是住在自己编的草窝里的。难道你的家乡不一样吗?”有草本想难得一个同族,想补偿自己白日的失礼。谁知地域不同,生活习惯竟然是相差那么大的。自觉吃力不讨好的有草挠挠头,无奈的说:“将就一晚,明天我帮你问问新的住处吧?”
“谢谢。不用了。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可以住在这里。”
“真的?”有草把这句话当作对他的大赦。“太好了!”
连续几夜,千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原因是实在无法忍受那堆刺得他浑身发痒的草。
时钟指向午夜2点半。千言看看有草那边竟然是空的,于是披衣起身查看。
“还不睡?”千言看见有草坐在那个地下小室的门外,眼巴巴的望着星空。心想反正都没睡意。
“看星星阿。”有草边看边在透明纤薄的纸上涂抹着,“这里的星野分布和离穗完全不一样,如果不熟悉星野图,就没有办法计算啊。——你出来看我做作业干什么?”
千言不好答说草刺得睡不着,支吾两声就在一旁坐下。
“千言,你长得好像我以前一个同伴。那天我以为那个人竟然来这里了呢。”有草拾起地上散落着几张前几个小时的星图,拢在一起看星行的轨迹。“他在几年前,就是15岁的时候就已经翼展了。是我们这一辈最早的呢。你呢?你在多大的时候翼展的?”
“我……”千言迟疑了一下。“还没有呢。”
“也对阿。”有草鼓起腮,躺倒在地上,“像那种那么有天赋的人,怎么可能来穹界这种鬼地方。也只有我这种被淘汰的次羽了。”
“被淘汰的?”千言似乎不明白异地同族里的规矩。
“羽族一般在成年之时就会翼展。像我这种到现在还没有丝毫翼展的征兆的羽族,肯定是因为天生有缺陷,被称为次羽,不会被同族承认的。所以就到这种地方来了,看看除了会飞,还能学些什么。”有草沮丧的说着,满眼的“你不也是因为这样被人扔到这里来的吗?”的疑问。
“羽族……离穗真奇怪。我们那里就没有这种怪习惯。”
“但是除了飞,羽族还能做什么啊……”有草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罢了,多说无益,现在睡觉才是第一要务。反正天生缺陷不是我决定的。”边说边走进屋,“你也快睡吧。”
没几刻有草便睡得死死,趴着陷在软草堆里像滩软泥。千言蹑身再次出门口,空中盘旋着一只雪白的如蝙蝠一样的生物准确无误的把一个卷轴投掷了下来。千言拆开、迅速扫过,用指甲在上面画了几道痕迹,又把卷轴绑在白蝙蝠身上。那蝙蝠又盘旋了两圈,才飞高消失在午夜的星野中。
寒城城北人烟渐稀。在冬渐春至的夜晚,愈望城北望去,灯火更是寥寥。久无人至的荒芜小径上,竟出现了二十人余的车辇队伍。辇者全数玄装,在晃动昏黄的灯影中二十幢黑影却有如半透明,众多脚步轻浮而不杂乱,摩挲在将溶的碎冰上窸窸簌簌,诡异如百鬼夜游图。
往日废弃破旧的小屋里闪出一个细长人影,却是失踪一个下午的千言。车辇的队伍恰在他一丈外定住。辇中软塌的纱帘隔着内外,只传出一个甜腻的声音,连同软塌发出的香味也是甜腻的。
“来穹界这几个月过得可还好?”
“好。”千言躬身,没瞄一眼面前软塌内温柔的慵懒的身影。
“瞧你这身装扮、定是委屈你了。”
千言没有回答,肩膀却细细的抖起来。他没有把白天羽族的衣物换下,似乎是根本没有回过住处。
“为什么来到穹界都不来姐姐这里做客几天呢?一连去几封信都没有回音。姐姐好生挂心,怕你出了什么意外,便来接你了。”帘内的声音愈发娇软,反似女子撒娇之态。“让叔叔们看见你这副模样,定要怪罪姐姐没有照顾周全。”
“怎……怎会,只怪千言顽皮。”边说,千言不自主的退后一步。
“千言,近前来,多年分别都不曾仔细端详。长大了那么多还和小时候一般害生。”帘内女子吃吃笑道。千言只有走到软塌前,低头跪下,不敢透一口大气。
如凝脂的手指轻撩起纱帘一角,抚过千言的鬓角,食指擦着下颌滑到下巴,温柔的托起千言的脸,逼迫他不得不往上望。
细长而微弯的眉,淡绿如春草的瞳仁。
两人的眉眼惊人的相似,而两人的神情却天壤之别。
“和同伴玩得那么乐不思蜀么?宁可住在龌龊不堪的草窝、和那低贱的次羽混在一起,也不愿意和姐姐一起住吗?” 精巧的指尖轻佻的反复抚弄着千言的眉毛。“不过姐姐也为千言高兴呢,毕竟千言有那么要好的朋友好像还是第一回呢。”
被腻甜的香气笼迫着,即使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千言还是恭敬有礼的答:“千言能照顾自己、怕给姐姐添麻烦。况且……也更方便隐瞒身份。”
“你是怕你的同伴没人照顾吧?”女子又吃吃的笑起来,“那把你的同伴一并请过来玩好吗?千言的好朋友也不能怠慢呢。姐姐有的是地方,只是常常一个人寂寞的紧……”
“绝对不行!”千言兀然打断、挥手拍掉那手的桎梏、闪身退后,然又躬身,“对……对不起。”
“噢?看来是非常非常宝贵的……朋友呢!”女子带着半分诧异半分柔媚的音调,“好好和朋友相处,千言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姐姐看了都心痛。”
“千言谨遵教诲、就此告辞。”千言两眼左右扫视,瞅准一个空当掠去。
“真人令人伤心,好不容易见着一面,却匆忙的连叙旧的话都来不及说、说去就去,”女子哀伤嗔怨,忽的又吃吃一笑,“夜色都那么重了,千言就留下到姐姐那儿将就一宿吧,姐姐定不会亏待你的。”
“抑或是,你那么急忙想回去接你的伙伴一起来吗?”
翌日千言使尽法子才从姐姐璃瑛的设下的结界溜出来。天将要黑尽时,千言确定没有人尾随跟踪,才敢悄悄潜身回到住处。
屋里没有点灯,千言看也没看便坐在小厅的长椅上。椅上一堆软乎乎的东西缩了缩,千言只听得一声蚊呐般的抗议,“你把我当凳子坐干啥?”,却是有草在被子也不盖蜷缩着睡觉。千言掌起灯,有草索性把脸朝里用手捂着避开灯光。
“回你的草窝睡,椅子是用来坐的。”千言最看不惯有草乱七八糟的生活方式。
“把灯灭了,快点做饭。我快断炊两天了。”有草只是伸手指了指灶头,又蜷成一团。“你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灭灯灭灯,我要睡觉。”
千言无视有草无理的要求,更把灯放到有草面前。“起来,有事问你。”
“喂!搞什么鬼阿!”有草终于搓揉着熬夜而浮肿的眼,迷糊的抱怨道,“半夜三更把别人叫醒。”
“我问你的是……”千言想摇醒有草,才问了一半就顿住。有草方才尽是瞎说一气,明明日头才落、天才黑全,有草却说半夜。难不成是自己那喜怒莫测的姐姐昨晚趁自己不在对有草……
千言立即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倘是璃瑛下手就根本不会留下这么一个会吵会闹的有草,而且现在从手下滚烫的温度看来,有草仅仅是看书熬夜再加上没吃上饭闹热病罢了。
“下来!回狗窝睡去!”千言不容置疑的命令。“发烧应该听大人的话。”
“我没发烧。羽人的温度是很高的。”有草被折腾几趟,口齿清晰了不少。
千言一时语塞,片刻才思维转圜过来,再次把手贴在他的脸上,“我又不是外族,就会比你凉?”皱眉硬是把有草往椅子上拖到地上。
“今天下午才被人折磨完,浑身都散了架。现在又来一个欺负我的。”有草满怀不忿的嘟嘟囔囔,撑着惺忪的眼摇晃着走进房内。
“多好啊,藏一个千言胜过娶一百个老婆。”有草赖皮的笑着,冲着那边厢万般无奈的千言,边捧着白粥吹着,“今晚我的功课你都包了对吧?”
“说得好像你自己刚刚失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一样。”被有草霸占了自己千辛万苦收拾起来的床,千言脸比涂了墨还黑。“别把粥弄洒在床上!”
替有草记录下每晚从不间断的星阵图,千言静静走回房间,才想起床被有草占了。这头有草趴着睡得正酣,乱蓬蓬的发丝被细汗粘在额前脸上,口微微翕合着呼吸。千言伸手探探有草的热度,无可奈何的拿了几件衣服到外厅长凳上过夜。
“姐姐,为何不把哥哥留住?妹妹昨晚没见上一面,挂念哥哥呀!”清脆的女童声,在空旷的帷帐中回荡着。
“千言哥哥还有他要应该做的要紧事情呢。”一个妇人哄着小孩的声音,“而且哥哥还有他的新朋友了。”
“哥哥不会把我们忘记吧?”女童撒娇中带着哭腔。
“怎么会呢?哥哥他一定像姐姐一样疼你,将来,绝对。”
蓦然口气一转,“况且,不会挣扎反抗的小鸟,怎么看都不如羽翼丰满的可爱。”
重重罗帐中,只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童,独自对镜甜媚的吃吃的笑着,精巧的小手反复拨弄着手中雏鸟的羽毛,忽而发力,磕的捏断鸟脖,扬手把死鸟扔去。
诡异的是,绸罗的衣衫下,那手臂竟如透明般若有若无。
有草醒来时地下室还昏暗,喉头渴的紧,便摸索起来找水。
“千言?千言!天亮了吗?是时候回去上堂了吗?”有草找不着水,迷蒙的唤了两声,惊觉千言已不在屋中。“奇怪……”
披衣走出屋外,仅只是冬春交季之时,竟是刺眼的阳光,辣辣的热得灼人。
没人,还是没人。有草走到街上,空无一人。他开始有点慌乱,寒城确是人烟稀少,可无论如何,羽族的聚居地还是在人口稠密的地方,走上那三五分钟还是能看见或听见点人影人声。
可今天,无车无人。四处死寂的吓人,原是连平日成群的聒噪的黑老鸹也消失无踪。
一切都白晃晃的灼目,只是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余活物。恍如坠入一幅风景图画中。有草莫名害怕起来,抬腿便向学院跑。
一条通向学院的直路,一条仅仅要走7分钟的直路,却似是无尽,有草全力奔跑不知多长时间,却仍未到目的地,竟似是在原地踏步。有草脚步沉重,边走边脱力的拼命喘气。
“飞吧,飞起来就到了。”心中有个柔柔的声音怂恿着。
地下一个黑影如鹰般快速掠过。有草抬头,竟是羽人!
那人在高处,不知为何有草却望的那人的模样清晰如近在眼前。“千…………苍痕!”
有草再次拽起腿,追着那蓝天中的小小的黑点跑。“苍痕!停停!……等等我!”脚下的小路瞬间长满了如丝春草,顺着小路,向四周泛滥开去。有草昂着头死死盯着那黑影,丝毫不觉四周景色逐渐变幻,竟然变得如离穗一般。
风尖锐得撇过有草的耳旁,有草的腿越来越沉,身子却莫名的轻盈起来,肩胛处似有尖刀剔骨般刺痛,血向外喷涌而出。有草觉得背后灼热,脑海里一片朦胧,不顾一切只想追上自己的同伴。
朗朗的天不抹一丝云彩,唯有那点黑影,逐渐加速、放大。
“苍痕!”有草惊呼。那鹰似的黑影竟在飞速的坠落。
“苍痕!”有草扳过坠落在草丛中的人的身子,背后黑灰交杂的长羽凌乱不堪。有草怔住。与好友相隔于两界,无法见面更无法真切的对比千言和苍痕的容貌。今日复见,仔细近看,苍痕竟长得和千言几近一模一样!
同样精致轻蹙的眉、细长的眼睑、近乎女气的尖细的下巴。
可又想起千言的眼是淡橄榄绿的,苍痕应是如湖水般墨青色。
有草极度慌乱地晃着苍痕的肩、又去拍他的背,深恐他不醒。偌大一个世界,却仅剩面前这昏迷的人。
那人似是禁不住有草的万般鼓捣折腾,紧闭的眼微微动了动,便张开盯住了恐慌无措的有草。有草却像见鬼一样扔掉了那人、闪电般的向后缩了一丈。
“千……言!你……怎么会……”有草把眼瞪得滚圆,少顷才爬回那人身边。“你……你哪里伤了?” 有草原想千言与自己一般无翅,天空中的,又怎可能是千言。可现在,翼展,到底千言还是做到了,而且是一夜之间,即使羽翼的成色不是羽族最高贵的纯色。有草立即扶起千言、准备找医处。惊觉方才还在飞奔的街道,现在四处皆是草海。
千言制住有草的动作、用淡绿色的眸子盯着有草,唇张合了半晌,似用尽全力吐出这几字:“魔族……开始入侵了。”说罢,那淡绿的眼珠只是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盯着有草,空洞而凝滞。倏然紧绷的后背松弛塌下,千言再次失去意识。
明朗炙热的天空莫名变得暗淡。有草双脚酸软乏力,不要说抬起千言,竟自己也站不起来。只急得大呼千言的名字,然而千言像死去了一般不再反应。
“大清早杀猪那样嚎,我还想大概是屋子失火了。”千言虽口里冷淡,却极凶的踹了有草一脚,差点没把他踹到床下,把有草从梦里彻底踹醒。
“没……没什么……”有草少有的乖乖爬起床。虽然还是浑身腰酸骨痛,烧倒是退下来了。“做了一个怪梦。”有草装作揉眼睛,把眼角的泪水偷偷拭去。
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肩胛骨,平平的,除了腻腻的汗水、没有血也没有梦中刺痛的感觉。有草默叹,何日能有双自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