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人》划一根火柴

6、第六章

　　一瞬间，陈澈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一下。虽然刚才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此刻陈澈才忽然发现，段星的样子变了很多。
　　十岁到十七岁，少年的生长如竹子抽节，段星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下颌线变得清晰，线条流畅，鼻梁挺直，五官脱去了孩童时的幼态，散发着满满的少年气息。只有那两颗乌黑的眼珠还跟小时候一样清澈。
　　陈澈看得鼻头一酸。
　　其实他很想说对不起，七年前那天我没有保护好你，但他更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憋着觉得难受，吐出来又觉得矫情。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陈澈率先移开了视线，扭头看向门外。
　　放学铃在这时响了起来，李沛拖着刚才上课就收好的书包第一个凑到陈澈身边，瞥了眼段星低声问：“陈澈你咋啦？今儿怎么这么大脾气？”
　　“没你事儿。”陈澈推开他凑近的大脸，又扫了一眼段星的后背，走到自己座位上收拾书包。
　　两个人此刻挨得很近，但是谁也没有说话，都各自默默地收拾着东西。
　　陈澈之前一个人用两张桌子，有些东西还放在段星那边，本来他都不打算拿回来了，但是段星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手心里放着一块白色的橡皮。
　　“是你的吧？”段星问。
　　陈澈停顿了几秒钟，没答话，把手上正拿着的试卷放进书包之后，才从他的手心里拿起橡皮，扔进包书夹层。
　　他收好东西，把书包甩到肩上，拍了拍李沛的肩膀说：“走了。”

　　李沛不明就里地跟着他走出教室，狐疑地回头看了看一语不发坐在那儿的段星，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陈澈，不解地问：“你俩，是不是有仇啊？”
　　“瞎说什么？”陈澈皱了皱眉。
　　“那你们这气氛怎么这么微妙？”李沛被勾起了好奇心，“以前认识？”
　　陈澈下了两级台阶，没有给出回答。
　　李沛很识相地闭嘴了，陈澈平时哪怕被问到不想回答的问题也能轻轻松松地瞎扯一通，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一个字也懒得说。他岔开话题说：“昨晚那个游戏你通关了没？我找了份攻略，要不要发你看看？”
　　“不用。”陈澈心不在蔫地说，满脸写着不想聊天。
　　得，李沛在心里说，我闭嘴还不行吗？

　　陈澈回到家先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看了眼手机，许箬发来了七八条语音。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才点开第一条。
　　“陈澈！！你在哪！！”10秒的语音就说了这五个有意义的字，其余的全是感叹词和语气词。
　　陈澈皱着眉直接把后面几条都转成了文字。
　　-你们班新转来的人是段星？真的是段星吗？不是重名吗？
　　-我说今天怎么在走廊上看到有个人好眼熟！那应该就是他！
　　-你在干嘛啊陈澈？你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还是季言告诉我的，她说的时候我都差点不信。
　　-你俩现在在一块呢么？我想过去见见他！
　　……
　　陈澈随手打字回复：
　　-你嗓子劈叉了，吃点西瓜霜吧。
　　回复完他就扔开手机，一头栽到了枕头里。
　　他不明白，不明白自己。
　　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像许箬一样，对段星的重新出现抱有单纯的激动和兴奋，为什么心里明明也挺高兴，却还是感觉沉甸甸的。
　　段星今天看向他的那双眼睛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他的眼神似乎很平静，又仿佛暗潮涌动。离开又重新回来，他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呢？
　　陈澈正兀自想着，房门被敲响了，陈月琳隔着门板说：
　　“儿子，睡了没？”
　　陈澈回过神来，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呼出口气，有气无力地答道：“没有。”

　　陈月琳推开门，她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操劳事业，但也注重保养，隔三差五就会抽空往美容院、汗蒸馆跑，所以状态保持得不错，精气神也足。这会儿她穿着精致合身的套装，一头漂亮的大卷发，站在门口对对陈澈说：
　　“我和你爸刚从店里回来，你吃宵夜了没？你爸要蒸几个烧麦，一起出来吃点吧。”
　　陈澈摇摇头说：“我不饿，你俩吃吧。”
　　“行，”陈月琳笑了笑，随口问，“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陈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挺好的。”
　　陈月琳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挑起眉毛问道：“怎么感觉我儿子今天不太开心呢？”

　　她一手扶着门框，袖子落下来却露出手腕上跟她的气质非常不搭的一条手绳。这条手绳一看就有了年头，边缘磨损，颜色陈旧，甚至有断开又被重新接上的痕迹。
　　那是许多年前陈月琳还在上中学时，陆安安亲手编好送给她的礼物，那时候两个人都穷，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这么一根小手绳已经算是很精致难得的小玩意儿了。
　　陆安安离开之后，陈月琳就从旧物中翻出这条手绳，一直戴了七年。
　　“妈，”陈澈不答反问，“你还一直戴着这手绳呢？”
　　“嗯？”陈月琳神色微动，往手腕处看了看，“怎么了，这么多年除了偶尔拿下来洗洗，我不是天天戴着吗？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澈咬了咬嘴唇，“陆阿姨还会回来吗？”
　　“当然，”陈月琳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早就约定好，等老了要两个人一起出门旅游呢。”
　　“哦……”陈澈心里一酸，声音变低了，“以前我和段星也说过，要考同一所大学。”

　　陈月琳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笑道：“怎么，今天在学校有人提到小星了？”
　　陈澈把胳膊搭在眼睛上，闷声说：“他回来了。”
　　“回来？”陈月琳狠狠地吃了一惊，“你是说段星回来了？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
　　陈澈把段星转学过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陈月琳听完愣了半天，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伤的神色，百感交集地说：“还好，还好这么多年他没出什么事……不过段威霖那个人渣，怎么会轻易放他回来呢？”
　　“我也不清楚。”陈澈翻了个身，背对着陈月琳说。
　　陈月琳看了看他，奇怪道：“小星回来了，你怎么不开心呢？”
　　“……”陈澈揉了揉眼睛说，“他明明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七年都不找我？”
　　陈月琳有点想笑，“他一个小孩儿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每天被段威霖管着，又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你让他上哪找你？”
　　陈澈觉得这话有道理，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怨气，“真想找一个人，哪有找不到的？”
　　“你这话说的，那你这么多年干嘛去了？你怎么不去找他？”陈月琳伸手拍了他后背一下，“你老妈我又怎么不去找你陆姨？是因为不想吗？”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澈转过身来，解释道，“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哪里，可他明明知道我们就在明城，我们这些年连家都不敢搬，不就是怕他回来找不到吗？”
　　“你刚才也说了他是从英城转过来的，英城离这儿那么远，他没钱没依靠，怎么从段威霖眼皮子底下溜回来？”陈月琳有些责怪地说，“再说了，他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甚至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这样顺利转学回来。”
　　陈澈扭过头看着隐隐透出灯光的窗帘，不再说话了。
　　陈月琳也没再说什么，很想提让段星回家的事情，但看陈澈情绪不高又作罢了，坐了一会儿她起身离开，关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澈，伸手替他关上了灯。
　　屋子里一片黑暗，陈澈以为今晚一定会失眠，但是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没过一会儿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陈澈像往常一样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走进教室，来巡视纪律的邱枫站在门口催促道：“上课了，别磨磨蹭蹭的，怎么又来这么晚？”
　　“熬夜学习了，”陈澈搬出昨天瞎扯的说辞，反正谎话说多了总会变得可信，“真的。”
　　“你……”邱枫正要再说两句，突然被人打断。
　　“老师对不起，我……”段星从转角处跑过来，说话还带着喘，头发跑得有些凌乱，看到站在门口的陈澈微微一愣，“……我来晚了。”
　　陈澈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走进教室。
　　“没事儿，潘主任跟我说了，你早上去他那边领练习册了。”邱枫冲他笑笑，“进去吧。”
　　“……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室，段星座位那边的走廊今天不知道被谁占了，放了两个巨大的纸箱，没法走人，所以段星只能从他这边进去。
　　陈澈站着犹豫了一下，侧过身站到一边，让段星先过去。
　　最后两排的走廊很窄，段星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离得非常近，肩膀几乎要蹭到他的胸口。陈澈的鼻尖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薄荷味，他呼吸一滞，这个味道跟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小时候他们肩并肩躺在一起睡觉时，这味道总是很容易让他安心。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段星没有停留，很快就走过去坐下了，陈澈在原地站了两秒才松开捏在一起的汗涔涔的手心，若无其事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陈澈习惯了在早自习补觉，但今天多了个人不太习惯，他左右睡不着，干脆拿出昨晚没抄完的英语课文开始补作业。
　　他努力把视线锁定在面前的作业本上，但是心思却控制不住一直往旁边飘。
　　段星正安安静静地在看新拿到手的英语课本。
　　昨天枫姐说段星是从英城实验转来的，英城和明城用的高考卷不一样，那么课本和讲课进度应该也不一样，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陈澈胡思乱想着，抄下来的英语句子根本没过脑。

　　很快抄完作业，陈澈决定还是得补个觉，下节课数学枫姐说要讲一些遗留难题，他不打算睡觉。
　　他伸手“啪”一声把刚写完的作业扔到前面李沛的桌上，说了句“随便抄，等会帮我交上”，说完就舒舒服服地枕着胳膊趴到了桌子上。
　　李沛以为是数学物理作业之类的，本来还很感动，结果看清是英语作业本之后气得差点骂人，“这玩意儿我抄你的还不如抄课本！”
　　陈澈闭着眼睛，一只手推他肩膀让他转过身去，“闭嘴，再吵告诉枫姐你抄我作业。”
　　“你是人吗？”李沛抓狂。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陈澈和段星还是没有交流，陈澈偶尔和李沛扯几句，段星一整个上午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站起来回答问题，另一句是跟陈澈说的，只有一个词儿：“36页。”
　　那是语文课上，当时老师在讲自己上大学时候的事儿，陈澈嫌浪费时间，就在语文书下面写刚布置的化学作业，结果等回过神来时老师已经在讲新课了，他踹了踹李沛的凳子问讲到哪了，李沛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回答：“不知道啊。”
　　陈澈恨铁不成钢地又踹了他凳子一脚，正打算去问季言，段星就是这时候开口说话的。
　　“36页。”

　　陈澈一边翻书一边想，段星的声音也变了，清清冷冷的，又温温热热的。
　　什么奇怪的形容词？陈澈在心里吐槽自己一句，有点后悔刚才怎么没说句谢谢，现在再说就显得尴尬了。
　　总之，这一上午过去，两个人的关系依然毫无进展。

　　午休时间，班里同学都去食堂吃饭了，这会儿正是食堂最挤的时候。一般陈澈如果没赶上下课早的时候抢到第一波冲进食堂的机会，那他就会在教室里等到大家快吃完再去。
　　总之就是很讨厌挤食堂，所以今天他也留在了教室里。
　　段星刚才被潘主任叫出去领校服，这会儿座位空着。陈澈看了看他的桌面，干干净净的，只有刚才在做的卷子和几张草稿纸摊在上面，不像别人的桌子，恨不得在把书摞到天花板上去。
　　陈澈视线下移看向他放在凳子上的手机，刚才段星临走前在看手机，被潘主任叫走的时候就随手放在凳子上了。他正准备移开视线，结果那部手机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一样，屏幕亮了起来。
　　“？”陈澈微微一愣。
　　他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窥探段星隐私的想法，但是那条微信消息就那么明晃晃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冒出来，他一个不小心就看到了。
　　-贺林：嗯，最近你那边要降温了，衣服带够了吗？
　　陈澈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又一条消息弹出来。
　　-贺林：这边的卷子我每天都发你一份，你有不会的题就问我，我如果也不会就去帮你问老师。
　　陈澈读了一遍，又从头读了一遍，想再读一遍的时候屏幕暗下去了。
　　他皱眉转过头看着自己眼前的卷子，从第一题开始读，读了一遍没有读懂，又读了一遍还是没懂，想再读第三遍的时候，段星从门口走进来了。
　　他怀里抱着新发的校服，走进来之后看到陈澈还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惊讶，不过没有说什么，把校服放在桌子上，顺手拿起手机看了看。
　　陈澈看了一眼段星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段星简单地打了几个字回复，便把手机收进了口袋。他转身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