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人》划一根火柴

12、第十二章

　　陈澈以为，陈月琳见到段星之后一定会忍不住抱着他大哭一场，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劝她别哭的话，但当他敲开门之后，陈月琳只是愣愣地站着看了段星几秒钟，然后撇过脸去抹了把眼睛，很快就恢复正常，笑着拉他们进门说：
　　“今天我和爸爸亲自下厨，给你们做了一桌菜，快来尝尝。”
　　就好像小时候的无数个傍晚，他拉着段星来家里吃饭，陈月琳或者陈爸就是这样，像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样自然地走进家门，说着今晚又有什么好吃的。

　　陈月琳夫妇平时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恨不得没有，能亲自做饭的确很难得，陈爸在结婚以前还做过厨师，今天更是尽情施展厨艺。
　　但是由于陈澈和段星一会儿还有晚自习，留给吃饭的时间并不长，饭桌上也只能随意聊两句，有些菜只来得及动了几筷子，很快就到时间了。
　　离开之前，段星把一袋子礼物递给陈月琳，然后单独把首饰盒拿出来放在她手里。
　　陈月琳一看就愣住了，她小心地摸了摸首饰盒表明有些暗淡的色彩，“这是……安安的项链。”
　　她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陈爸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她深吸一口气说：“当年是我，是我在她婚礼的那天早上，亲手给她戴上这条项链……去嫁给段威霖。”

　　陈月琳今晚只说了这一句关于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段星觉得，她似乎在努力避免提起“当年”，特别是在他的面前。
　　其实我也一样，段星想，人前人后，我也总是避免去触摸那些回忆。
　　但是回忆是控制不住的，比如今晚，陈澈爸爸做的那些菜他在小时候几乎都吃过，味道一点也没变。这些家常菜的味道，或许也是陈澈对于“家”的记忆吧。
　　可他对于自己的家的记忆，就远没有这么美好了。
　　所以虽然他从来不提，但从小到大他心里都很羡慕陈澈，不仅是因为几顿饭，更是因为有人给他做饭，陪他吃饭。

　　九月在同学们对国庆假期的翘首期盼中终于慢吞吞地离开了，一阵雨过后，吹过人们发间的风又多了一份凉意。
　　十一假期被砍掉两天，只剩下五天，但对于平时半个月才能休息一天半的学生们来说，这五天就像久旱逢甘霖的那几滴落在干裂的手心里的雨水，珍贵异常。

　　假期前的最后一天，下午刚放学，许箬就跑来16班的后门往里看，对着陈澈比划了一下，敲了敲玻璃，陈澈随手把门栓拉开，许箬马上探进半个身子，兴奋地说：“走呀，我们一起聚个餐呗。”
　　“不去，下一个。”陈澈刷一声把书包拉链拉上。
　　“你要去我还不乐意呢，”许箬冲他吐了吐舌头，又对段星说，“段星，你回来还没跟我吃顿饭呢，学校旁边新开的烤鱼店我惦记了好久，走吧，我请客。”
　　“吃什么烤鱼？”陈澈站起来跨过座位，把书包甩到肩上，脱口而出道，“段星一吃海鲜就过敏。”
　　“啊？”许箬愣了愣，“我怎么不知道？”
　　“我以前没跟你说过，”段星坐在座位上冲她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走吧，既然你要请客，咱们吃烤肉去吧。”陈澈站着，一手插兜一手拉着肩上的书包带，想了想说，“最近食堂太素了，得补补。”
　　“你不是不去吗？”许箬瞪了他一眼，“还点上菜了。”
　　“是吗？我说不去了？”陈澈挑起眉毛，真挚地说，“那我也太不懂事了。”
　　许箬：“……”

　　陈澈说的烤肉店算是个老字号了，夫妻俩在当地开了二十多年，店面虽然旧了点，小了点，但是每天都人满为患，许箬提前打电话订了最后几个位子。
　　段星小时候跟着陈澈一家来过，好像是陈澈某次过生日，在店里切蛋糕的时候店家还贴心地送了一碗长寿面过来。
　　许多年后再回来，段星已经无法从这家店的外观上拾起任何相关的记忆了，装潢变了，布置也变了，只有当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的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店里烟火气满满，陈澈拿着烤肉夹坐在段星和许箬对面，他把手上的牛肉翻了个个儿，滋啦一声冒出一阵油烟，放下夹子说：“可以吃了。”
　　话音还没完全落在地上，许箬已经一筷子夹走了两片五花肉，冲服务员招手道：“姐姐，再来一篮生菜！”
　　“不是刚才要过吗？”段星有些震惊地看了看她。刚才还在等菜的时候许箬就已经提前拿了一篮生菜。
　　许箬把放在桌下的已经空了的小篮子提起来给他看，“我吃完了啊。”
　　段星：“……”
　　陈澈笑话她，“下次你吃饭就去农贸市场，直接啃菜得了，不需要任何加工链。”
　　“陈澈，你要是不长这张嘴，”许箬斜眼看他，“喜欢你的女生会比现在多一倍。”

　　段星笑了笑，也拿起筷子。
　　但他的筷子甚至还没有完全伸出去，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就开始震动，显示有电话打进来，是贺林。
　　段星举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把筷子放回碗沿，却没有接起来。
　　手机一直在震动，陈澈看了看他，举起杯子喝了口水，说：“你有电话。”
　　许箬也奇怪地看了看他，“怎么了？”
　　“没……”段星像是刚回过神来，“那我接个电话。”
　　他拿起手机站起来想出去，许箬刚要给他让个位置，陈澈在对面用指尖敲了敲桌子，说：“就在这儿接。”
　　段星看了看他。他敲桌子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敲在心脏上。
　　“外面都是排队等位的人，”陈澈没看他，而是往外瞥了一眼，“比这儿更吵。”

　　虽然不太愿意当着陈澈的面接这个电话，但段星最后还是没有出去。
　　不愿意的原因可能是那天在楼道里，陈澈说的那句“你在英城交着你的朋友，那我算什么？”是真的让他有些难过吧。他不想再给陈澈这种感觉。

　　贺林在电话那边的背景音有点吵，他说：“段星，你放学了吧？在哪儿呢？”
　　“嗯，”段星说，“在吃饭，有什么事吗？”
　　贺林笑了笑，“我在明城高铁站，现在。”
　　“什么？”段星愣住了。许箬在旁边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来接我吧，”贺林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好久不见了，一会儿咱们再一起吃饭吧。”
　　“可是我现在……”段星有些为难。
　　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许箬在旁边抬高了些声音说：“哎，段星，你在干嘛呢？别吃了，老师有事找你。”
　　段星惊讶地看了看她，电话那边的贺林似乎也愣了一下，“是有什么事吗？”
　　“啊，对，”段星犹豫地说，“那我等下跟你说。”
　　说完他就挂掉了电话。

　　陈澈全程都在低头吃东西，甚至连看都没看段星一眼。许箬坐在旁边疑惑地问：“是谁呀？他叫你干嘛？”
　　段星微微叹了口气，“以前的同学，他突然过来了，现在在明城站。”
　　陈澈筷子上的一块牛肉滑了一下，掉在烤盘上，过了两秒他才重新若无其事地夹起来。
　　许箬不太开心地撇了撇嘴，“怎么没跟你提前说好就过来？不管了，你先吃完饭再去吧。”
　　“嗯。”段星也打定主意，再次拿起筷子。
　　但刚吃了两口他又放下筷子，扭头看了看桌上安安静静的手机，贺林没有再发消息过来，可能真的以为老师找他有事。
　　心里挣扎了一会儿，他咬咬牙说：“要不，我还是去看一眼吧。”说着便站起身来。
　　“哎你……”许箬稀里糊涂地侧身给他让出位置。
　　段星走了两步又停住，转回来抱歉地对她说：“许箬，今天实在对不起了，改天我请客吧。”
　　许箬看了他半天，啧了一声，冲他挥挥手。

　　段星走远了，陈澈全程还是低头吃肉。许箬皱着眉叹气，问他：“我不是都帮他解围了吗？怎么还是要去？”
　　“没用的，”陈澈慢条斯理地说：“他如果能干出把人扔在车站自己在这吃烤肉的事儿，他就不是段星了。”
　　许箬盯着他看了两秒，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一片肉，“心软的毛病真是要不得！”
　　陈澈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段星坐上出租车的那一秒钟，就觉得有些后悔。
　　陈澈表面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但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今天他抛下他们去接贺林，陈澈会不会又七拐八拐得出一个“我果然不如你的新朋友重要，我和许箬加起来都比不上”的结论？
　　他刚才回头跟许箬道歉，其实也是想跟陈澈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陈澈从他接电话到离开都没说过一个字，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让他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段星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宽阔笔直的马路两旁闪烁的七彩霓虹，像一条条炫目的人间银河。
　　可是他没有办法，贺林第一次来明城，人生地不熟，又是为了看他才来的，他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
　　真是头疼。

　　贺林给他带了一些英城实验自己印的练习册和卷子，又提了两袋英城特产的水果，看到段星的第一眼他先是笑了笑，然后又皱起眉头，“还穿着校服呢？是不是学校有事情，我这边没事的，你去忙你的就行。”
　　段星笑笑，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没有，已经没事了。你住在哪里？”
　　“就在你学校附近的酒店，”贺林跟他并肩往前走着，语气轻松愉快，“你们假期还能住在宿舍吗？要不你这几天住我那儿。”
　　段星摇摇头拒绝了，虽然学校在假期没有食堂，宿舍还没有电，但他宁愿住在黑漆漆的宿舍里，也不愿去跟贺林挤。

　　帮贺林把行李搬到下榻的酒店，又一起在外头的小餐馆里简单吃了顿饭，段星拒绝了贺林一起去通宵自习室学习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学校里。
　　走进宿舍的时候段星觉得自己的手指头都要被贺林送的那几大袋东西勒断了，他放下东西打开门，掏出手机想用手电筒照亮一下，发现陈澈在一个小时之前发来两条消息。
　　先是一条语音，点开一听是陈月琳的声音。
　　-“小星呀，我是阿姨，你假期住在哪里啊？宿舍是不是没法住了？要不你过来家里住吧，叔叔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
　　然后是一个推荐好友名片，一看就是陈月琳，昵称就叫“琳”，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白狗。

　　段星在门口站着愣了一会儿，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最后的光源也消失了，整个房间和走廊重新变得黑漆漆的。
　　住宿的学生们几乎都回家了，整栋宿舍楼听不到一点声音，安静得让人心悸。
　　段星重新解锁手机，在和陈澈的聊天框里打字：那我现在……
　　犹豫了一下，删掉重新打：你们睡了吗？
　　想了想，还是删掉：现在方便过去吗？要不我明天再……
　　段星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对话框里的字全部删掉，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一边等着陈澈接通一边转身就往外走。
　　假惺惺地问什么睡没睡方不方便，谁家九点钟就睡了？
　　我就是想去，段星想，我就是很想去陈澈家里，现在，此刻。

　　铃响两声之后，陈澈在那头接通电话，懒洋洋地“喂”了一声。
　　段星吸了口气，张开嘴，突然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黑咕隆咚的楼梯上方停下脚步，半天说出一句：“对不起啊。”
　　陈澈没说话。
　　段星缓缓地凭感觉走下楼梯，一边走一边问：“我可以过去吗？”
　　“不可以。”陈澈说。
　　“哦，”段星忍不住笑了笑，“那我偏要去。”
　　陈澈沉默了一会儿，闷声说：“随便你。”说完便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