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纪》殷小景

2、Chapter 2

　　1、
　　眼前的人一袭黑衣，气息沉静又内敛。
　　他的发似墨，浓得化不开，一双眼黑得深深深深，暗藏流光满溢，笑容轻巧随意，偏偏又是柔软优雅的。衣服太简单，满身的漆黑，倒衬得他肤色柔泽白皙。双眼微微弯着，眸光亮眼得媲美明月。
　　我定定看了他很久，最后冒出一句：“好奇怪，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你一样，很眼熟。”
　　话音刚落，千密眼中的流光就滴溜溜落到我身上，似笑未笑的神情。弦乡忙又扯扯我的腰带，尴尬地嘿嘿笑起来。
　　我顿时有种悔不当初的沉重感。真是，怎么顺口就把自己的心念讲了出来？这下可好，千密还当我在调戏他呢。
　　弦乡又嘿嘿了几声，然后才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陛下，今天是您的生日宴会，我的小妹葛粒刚刚成形，第一次来参加，有所冒犯请多多见谅了。”
　　“你小妹？”千密稍稍勾了下嘴角，眼波扫了她一眼又看向我，满满的谦和亲众，“好漂亮的小丫头。”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回想一番弦乡刚才对敬词的回答，便依葫芦画瓢说：“你也很不错啊。”
　　千密：“……”
　　弦乡：“……”
　　我余光看到弦乡僵了脸，已经是笑不出来了，连忙摆摆手道：“不不不，千密陛下，我是想夸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千密：“……”
　　弦乡：“……”

　　尴尬瞬间总会被人心里头的焦虑无限制延长。我垂下头，闭了嘴，有些惴惴然。
　　大概真是过了很久，才听到千密说：“弦乡，你的小妹很可爱。”
　　他仍是微微笑着，头发垂着，掩住眼角的笑意，但柔软的唇弯得很迷人。
　　竟是这样平和愉悦的笑容。
　　我心里忽然很暖，很乖地朝他咧咧嘴。
　　千密点点头，这才止了笑意，转头问弦乡：“怎么，你跟敬词？”他随意地靠在树干上，明灭不定的烛光颤颤巍巍，染得他侧脸半明半暗。
　　“没……只是缘分不够，分就分了。”弦乡顿了顿，尾音低了。
　　“毕竟他是我族最强的大护法，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看他最近情绪很低，还误伤了莫零，想来问题是出在你身上……弦乡，不管怎样，敬词是个好人。”
　　“……我知道。”她的脸色有些白。
　　千密不再说什么，招呼我们好好玩，然后就转身走开了。他的背影挺直，步伐也颇悠闲，但看上去很是坚毅的样子。
　　如铁铸一般。

　　弦乡的心情低落到一定境界，于是她开始喝酒，50多度的白酒一杯接一杯，像是灌白开水那样猛烈。其实我情愿她哭出来，也不想看到她这样喝到满脸通红，眼圈也红，却始终掉不下泪。
　　来来往往的人不时看向她。她的头发散了，微卷的长发铺下来盖满肩头。

　　终于整个东黎园突然沸腾起来，我抬头一看，千密正落在千年古槐的枝头俯瞰众人。
　　槐树的树冠很好看，远远望去如同一团墨绿浓云，色彩晦暗。我喜欢这颜色，沉静悲伤，深深的绝望被隐藏在叶脉间，阳光永远透不进。虽然槐树是喜爱阳光的。
　　千密象征了光明，连他的强大念力和法力也闪了幽幽金光，甚至现在颜纪族的空气中也总是金色尘埃弥漫，富丽堂皇极了。可他黑发黑眸黑衣，此刻立在这散发着暗淡气息的古槐上，竟给我一种很是般配的错觉。
　　就像两瓣漆黑的叶，静静依偎。

　　2、
　　他刚落在古槐上，园内便是口哨声掌声欢呼声连连，男男女女皆有，把乐师的小调生生压成了蝉鸣。
　　千密静静一笑，眉眼间多了几分气势，不比刚才站在我们身旁的随和。很快大家都安静了，侧耳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很高兴大家今天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作为颜纪族的首领，能看到我们族连年繁荣，并掌握了世上大多数的光明，我真的很欣慰。
　　“想必在场很多人了解三千年前那场族战。当时世界失去了阳光，我们的法力也随之逐渐消散，甚至被逼向死亡，幸而最后杀了黑暗的力量，这才有我们现在的光明国度。所以，不论是我们还是器眉族，光明都是生存的必要条件，我们拥有它，因此也占得了更高的地位。而我象征着光明，我就有职责带领全族踏上这条路，并且要稳稳地走下去。
　　“三千年前的器眉族恶意挑衅，杀伤了我们太多的战友，停战协议是为了恢复两族的元气，也是希望世界和平百姓安乐。然而现在他们又来了，偷偷摸摸地攻打两族交界处我们的村落。无辜的人死在血泊中，他们却扬长而去。这样的耻辱，你们能忍受么？”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辽阔的东黎园内竟清晰传遍。
　　所有人都屏息细听，渐渐忍不住握紧了拳头，那般咬牙切齿，甚至能感觉到愤怒的热血在指尖涌动。片刻窒息的沉默，不知是谁带头发声：“凭什么，我们颜纪族就这么任他们欺负？！”
　　“器眉族太嚣张，我们早该灭了他们！”
　　“我们的实力远远胜过他们，不找他们算是饶他们一命。岂料这群跳梁小丑，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
　　千密并未再开口。他立在高达三四十米的古槐上，夜黑得很深邃，即使有众点彩烛，也只能朦朦胧胧看见他的神色。但大家太义愤填膺，没有人再去凝视他们伟大的陛下，我也不过是在被周围这群愤青惊吓到时恍然抬头，才发现了他微翘的嘴角。
　　小小的弧度，在那薄唇下被勾得万分惊悚，直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看不清他的眼，只大致扫到他精巧的下巴。那本是多完美的轮廓呀，渐渐滑出一道轻轻巧巧的笑意。看不见眼睛，但唇角透出的情感已经足够。
　　——冷漠而残忍。
　　我甚至忘了转头掩饰，只呆呆望着他。千密却忽然向前一步，将自己的脸完全露在烛光下。
　　他也在凝望我。
　　那眼神我看不透，可他唇边的笑却隐了去，模糊不定地透着静默。
　　这神态不像是欢快愉悦，也跟厌恶烦躁扯不上关系，他其实是面无表情的，可偏偏生出三分热度三分冷意。
　　就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看过我般。又或许是在梦里，一个人与我远远相望，我永远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双眼凝结了莫名的情绪。
　　我再次被惊到，抬头再看千密时，他已是一脸沉重，似乎沉浸在两族生死存亡的悲痛中。
　　等大家的议论声逐渐放轻，千密才坚毅地开口：“为了颜纪族的光明，为了颜纪族的尊严，为了颜纪族的地位，这场仗，已是非打不可了。”
　　我周围的人稍稍躁动，他又往前迈了一步：“我，千密，以颜纪族首领的名义，定会亲自率军，斩除奸邪！”
　　这回不再有犹豫，底下的人豪气满怀，共同举手高呼他的名字：“千密！千密！千密！千密！……”
　　千密千密，他们伟大的陛下。
　　千密千密，他们的光明象征。
　　千密千密，他们心中的英雄。
　　千密千密，他将带领全族的人，一起永不回头地步入毁灭。

　　3、
　　我突然浮躁起来，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还嫌不够辣，又顺手拿了弦乡面前的两杯白酒喝下，呛得不住咳嗽。
　　千密已经不知去踪，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发表一番慷慨激扬的言论后，竟一边说着“现在就是大家的纵情时间了”，一边微笑着瞬移消失。但园内的人却似乎大都已经习惯了他奇特的脑子结构，于是整个东黎园立马就忘了刚才的士气磅礴，又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中了。
　　我慨叹。真是一代诡异的领袖引导了一堆诡异的群众。
　　乐师没喝酒，似乎也微醺，一首圆舞曲吟唱着欢快的音符。不少人已悠悠踏入舞池，摇摆着飞扬绚丽的舞裙。
　　第三杯白酒还在高脚杯内轻轻晃摆，折射着透明液体的光源忽被挡住。我抬抬眼，看见那高大物体正以每秒0.5米的均匀速度向我这边走来，最后站定，朝我笑得一脸明晃晃，深褐色的眼眸和头发泛着光，连着月光烛光碎了一地：“这位小姐，可以与我共舞一曲么？”
　　“我不会。”深吸一口气，我摇了摇头。
　　他的手却仍悬在半空中，手指修长漂亮，拢成半球形，假如我愿意，手正好可以和他的相握。
　　偷偷瞥一眼弦乡，她竟早已靠着栏杆睡着了，红色波浪般的长发垂着，显出几分无助。
　　我回过头，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伸出了手——“我的荣幸。”
　　他逐步引我走入舞池，右手扶住我的腰。突然明亮的光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忙低了头。却听他的声音低低：“你的发色跟瞳孔颜色竟会是墨灰色的。”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学着周围的人把手搭在他肩上。
　　“不过还是很漂亮。”语气像是叹息。
　　我斟酌再三，生怕再说错话，半天才很纠结地答了一句：“……谢谢。”他却不讲话了。我们只是拥着，在逐渐放缓的乐曲中踏着舞步。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幽暗的烛光透射出华丽多彩的服装。
　　一曲将要结束，才听他笑道：“你怎么不回夸我一句？”
　　“哦……啊？！”我惊了惊，仰头看他。好明媚的神情。
　　“刚才我听千密赞你，你不就是反过来夸他的么？”那双桃花眼眯了眯，眸中的淡淡深光温暖极了，却又不刺眼。
　　我瞬间觉得这人跟弦乡很像，清楚自己的夺目之处并借此到处勾引别人。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好。我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很紧张。”我眨巴着眼睛，一脸诚恳。
　　他抿了唇笑，笑得又轻又软。
　　我差点被迷惑，一颗心提起来，赶紧又低头。

　　幸好，曲终也将人散。我匆匆走下舞池，急着去找醉了的弦乡。这女人，可别被人欺负了。但四周都是陌生的愉悦的笑脸，又有树影丛丛，我一边心急着挤出人群，一边不知不觉闯进一个突然安静了的地方，心下更是一阵乱紧张，步伐也逐渐加快。那人却一直跟着我，唤了几声我的名字，见我还是不睬他便干脆一挥手，设了道屏障挡我的路。
　　我猝不及防，一头撞上这突然生出的透明围障，瞬间被吓到，忙回了头：“你你你……”
　　“我不想的，谁让你跑。”他无辜地摆摆手。
　　我指着他，手抖啊抖：“你……你的屏障怎么会是金色！”众所周知，只有象征光明的千密才会施出金色的念力，他一个路人甲怎么也……
　　“谁说我是路人甲？”某人似乎会读心术，冷哼一声，突然把脸贴近我，一字一句地说，“听好，我是席思。”
　　哦，原来是席思啊。
　　席思？！
　　我猛一抬头，不料额头正和他相碰，疼得我龇牙咧嘴。但已经顾不得了，只抓了他的右手问道：“真的？你不骗人？”
　　他反握住我的手，腾空的左手抚上我的头发，神情温柔得好像是弦乡在抚摸她家莉莉的毛发：“如假包换。”
　　如果有尾巴，我现在肯定欢欢喜喜满满足足地把它摇上了天。
　　都知道大护法主攻击，神念师主防御，对于一个族而言，两者缺一不可。一旦作战，必是大护法在前线，而神念师在后方支援救治，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所以相较起来，大护法在我们这群小老百姓心中显得更为拉风，敬词和席思就是我们族攻击法力最强的两人，当然，除了千密，他的杀伤程度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据说他曾扬了扬眉就把青格山炸轰，从此世上有了青格南北山之分，北山上的大窟窿日积月累聚了一汪水，就叫北池。
　　实在是可怕的攻击力。
　　咳咳，说多了。而敬词和席思的不同性格呢，又导致了他们不同的粉丝群。前者温文尔雅亲切体贴，后者……嗯，挺难概括的，因为他极少露面，虽据说相貌一般，但见过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独特气质。就因为如此，席思成为了神秘的代表，怀春的少女们紧紧揪着他的点滴绯闻，创造了自己心中的黑马王子的美好形象。
　　一个男人，能力极强，个性迷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偏他还不张扬外露。真是人人心中的五好丈夫啊。
　　不过我是个沉着冷静的人，忙又道：“既便如此，你也不该拥有金色的念力啊。”
　　席思斜睨我一眼，然后才慢吞吞地开口：“作为一名伟大的大护法，我从小就被选中走上这条路，后来意识到防御也是很重要的，可那时开始修炼却发现毫无效果——我根本提不出念力。这大概是天生，我试了几次失败后也就放弃了，但陛下担心我在战斗时会不慎受伤，就传了一些基本的防御力给我，所以如你所见，我的念力都是金色的。”
　　“这样啊……那你使一道攻击力给我看看吧。喏喏，就前面那棵树，劈了我瞧瞧。”我满脸期待。
　　他拍了拍我的头，笑得风情万种，接着手一挥——
　　轰隆！……
　　深褐色的光一闪即逝，和他的眼同色，再然后，那棵四个大汉才能环抱住的老树就如慢动作重播般缓缓倒地，着实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