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宫门深几许》洳苡

76、第七十四章 今朝凉殿此为别（一）

　　一路的幽深梧桐疏叶，好不容易浅淡日光才从云天中投下细细密密的影，我踩着满阶梧桐黄，默然无言慢慢踱至静姝宫。
　　此时苡姿正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作女红，晌午的阳光正暖，柔和的从她身后照进光来，杏色文心兰锦衣上被浅浅的镀上了一层金边，整个人仿佛氤氲在柔和煦日中，灼灼而光。
　　只见她十指春风，针黹灵巧，抬眸见我来了忙放下绣箍，站起笑迎道：“姐姐，你怎么来先了？我还想趁未时瑢珈午睡来柔佳宫呢。”
　　这样笑语盈盈的声音，只怕此后再难闻见，明明眼里未曾进沙，泪珠却忍不住向外涌出，我按捺住心里隐隐的悸痛，按她坐下，攥着丝绢掩饰道：“今日风清云朗，无事便出来走走。”
　　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绣面，用彩丝绣手法，绣的是一幅河清海晏。绿荷红菡萏间，一双归燕比翼嬉戏，海棠丝蕊垂垂，嫣然一笑新妆就。
　　苡姿见我正凝视绣面，顿时满颊绯红，似胭脂扫过一般，她轻轻咳了一声，道：“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我心中微微一怔，随即浅笑着附和道：“很是吉祥的图案，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想必皇上会喜欢。”
　　她脸上的酡红似又深了一层，碧玉年华、二八妙龄，这样的袅娜少女心思，仿佛岁月无忧愁。
　　她答了声“是”，又问：“上次姐姐在太后宫中失了的金铃，可曾找回？”
　　我颔首，淡淡苦笑了一声，若是不曾落下那金铃，若是不曾回宫去找，若是不曾驻足门外听那一番话，若是不曾被安荣撞见……似乎冥冥注定般，注定了今日的种种，像一个巨大的擎天之掌，搅动着命运之汪洋，深陷漩涡，无法自拔。
　　我捋了捋苡姿发簪垂下的细细流苏，问道：“近日皇上可常来？”
　　她不期我如此问，只赧然答：“他时常来看瑢珈。”
　　我微微浅笑，道：“虽说瑢珈是公主，但也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皇上对皇子公主向来一视同仁，自然是捧在手心里疼爱的。”
　　我怕她不解其中深意，又道：“如今我虽为贵妃，但初掌金印难免有思虑不周全的地方，宫中我只你一个亲妹妹，林家门楣荣耀总需要你来为长姐分忧，幸而苍天厚泽，让你我得一双儿女。”
　　时间已然不多，我该如何隐晦地教导纯弱的苡姿固宠，如何将弘祐托付于她照料，如何令她承下林氏家族荣辱的重任，如何让她在尔虞我诈的后宫明哲保身。
　　“宫中从来没有长久的隆宠，亦没有永远的朋友，惟有骨肉至亲，才能在最关键之时施以援手、得以依靠，于你于我如此，于瑢珈于弘祐亦如是。”
　　她点一点头，凝望着我道：“姐姐圣宠正浓，何故如此感慨？可是惠婕妤……”
　　苡姿深知惠婕妤趁我孕中夺宠，婉转承恩，一举跃为婕妤，只以为我对她颇为忌惮，却不知她得宠的另一层缘故。
　　然而自我册封贵妃以来，黎氏亦安分不少，她这样聪明伶俐的人，不会不合时宜地争权夺宠，只是藏起锋芒，静待佳时。
　　“听闻惠婕妤这些日子常来你宫中闲坐？”我疑虑问道。
　　苡姿细眉微蹙，道：“瑢珈百日宴时，惠婕妤送了份贵重的礼，两对碧玉描金山水插屏，听闻还是前朝的旧物。后来皇上知道了，亦对惠婕妤刮目。这两三月，她偶来闲坐看望公主，也遇见皇上三两次，皇上看她待瑢珈亲厚，故亦当面说了一句惠婕妤性情纯良。只是我心里隐隐觉得，惠婕妤这样巧合的遇上皇上好几次，总有些古怪在里头。”苡姿道出了她心中的疑虑。
　　“惠婕妤黎氏的聪明之处在于，她会审时夺度，抓住稍纵即逝的圣心，懂得趁我有孕时一举得宠。那时她琼露宫的恩泽堪比你我二宫，就算之后圣心动摇，她亦懂得藏起锋芒，不主动争宠，她从来都是在争宠中表现出一副弱势的地位，但是从来都是以一种甘愿的姿态迎宠，楚楚可怜的样子总能让皇上心动。”
　　人往往容易怜惜幼弱，我言简意赅地道出黎氏得宠的关键之处，期望苡姿能从中领悟一二。
　　“原来如此，到底是我年轻资浅，还以为皇上是中意她的丽质绝色。”
　　“天生丽质固然是好的，能够让人获宠，但若要固宠就不能仅凭年轻貌美了。比如贤妃，已然近三十的年龄，但能在宫中屹立不倒，自是有她为人处事果毅独断的关系。然而她抚育皇长子，位高权重，本离后位仅一步之遥，她的野心定不满足于贤妃位而已。咱们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毕竟入宫时日尚短，可要多加提防，尤其是要注意贤妃和惠婕妤两人，千万小心两人私下联手结盟。”
　　在冉冉秋光似红若丹的映照下，满阶秋色红叶如血，苡姿弯弯的睫似蝶翅扑闪，眼底尽是纯然，仿佛不被暮秋沾染般，她想了想道：“姐姐放心，便是只为了瑢珈，我也不会被轻易蒙蔽了去。”
　　我心中一恸，鼻间酸楚，胸口仿佛压着重重的大石，又如无数尖针扎一般，好不容易勉强镇定下来，绾过她微微散下的发丝，道：“你做事一向沉稳，姐姐岂会不知。”
　　苡姿的眼眸澄水如鉴，有着难有的坚韧，我很少在她眸子里看到如此的坚毅，心底不禁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楚，生离有时却比死别更让人绝望与无助。
　　于是忆起小时候那年七夕夜里，凉月如眉，祖母领着我与苡姿桐荫乞巧，她不过髫年，却也似模似样的学着我，用一缠枝青花碗装满了澄清的水，散了一把细细的银针在水里，只盼细针在水里能呈出好看的图样，乞一双灵巧手，得一位如意郎。那时她幼小清澈的眼睛里，也有此刻般的澄澄。
　　昔日千里婵娟时，小儿髫龄，他日两处各沉吟，人间别久不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