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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畸形又“传统”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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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你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我的目光。’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就像我刚见到你时的那样!”琪琪一边念着慕风的诗,一边满是醋意地说。
慕风解释说:“我和你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你应该知道,那时的我,对于一段纯真的感情,是有多在意。”
慕风说的没错,高中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思雨,大概是因为对他而言,思雨的出现,给他带来了某种“救赎”。
慕风原本出生在文漯市一个极优越的家庭,“副市长的孙子”“全市首家民营银行老板的公子”,这两个原本属于他的“标签”,让他的童年时代,也曾在周围所有人羡慕的眼神中度过,至少,在小学三年级还是如此。然而,也正是在小学三年级那一年,他和他们家,开始从空中楼阁迅速坠落。那一年,由于父亲的合作伙伴拿着几乎掏空了银行的融资款项逃到海外,加之南亚金融危机对全球经济冲击的“余震”,导致银行经营最终难以为继,不仅给慕风一家留下了巨大的债务,还让父亲一度身陷囹圄。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疏远慕风一家,就连曾在市里叱咤风云的爷爷,一向因为自己考试“双百”而给自己奖励的爷爷,也因为顾及自己“清廉”和“铁面无私”的名声,不肯出面为自己的儿子作保。
小学三年级,慕风眼睁睁的看着全家人从小别墅搬出,搬进了一间完全未装修的破旧不堪的毛坯房,原本的门庭若市突然间变得冷清,甚至一家人因为债务而害怕听到有人到访的门铃声。那一年,家里突然发生的变故,让小小的慕风变得有了那个年纪大多数孩子都没有的懂事,他虽然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他不再是那个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孩子,他开始不再吵着爸爸妈妈要玩具要零食,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清心寡欲,也可以什么都不要,不是么?
渐渐的,慕风也开始有了小小年纪不该有的悲观,他开始恐惧人心,厌恶人群,他开始了解,原来昨天还和颜悦色的邻家阿姨,第二天就可以不再允许小女儿跟自己玩耍。他甚至觉得已经看淡了生活中的一切,当同龄的孩子还都以为四大名著里《红楼梦》最没意思的时候,他已经懂得,为什么《红楼梦》才是古典文学的巅峰,他已经看懂了红楼刻画的人性,看懂了虚无,也看懂了“空性”;他痴迷于晏几道的《小山词》,理解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幻灭时的无奈;他从萨特的哲学寻找生命的意义,认定人的存在没有确定的本质,而少年的他又没有办法赋予生命一个意义。
庆幸的是,他仍然有自己痴迷的事情,并且对自己痴迷的事情有极高天赋。就像拉小提琴这件事,几乎所有的孩子在初学时,都会有一长段像锯木头一样难听的阶段,但小学一年级时,慕风第一次接触小提琴,就顺利的找到了拉起来不难听的窍门,从此,在他最孤独、最难过的时候,小提琴就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寄托。然而,那也不过是一种短暂的逃避,当他放下小提琴,一种无尽的孤独感和意义的缺失感又会萦绕于心。
终于,在某一天,当思雨明媚的双眸刻进了他的脑海,让他再也无法忘却,他对着她的背影轻声说,“自今天起,你,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几乎是从一开始,慕风就确信,思雨一定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漫长的,与原生家庭有关的伤害。和弟弟思奇的自信阳光截然相反,思雨性格里的自卑和羞怯,也许是就从小家里的“重男轻女”造成的,就像大多数“传统”的家庭一样。他也确信,思雨不像思奇那么“优秀”,也绝不是她的天赋不及弟弟,更不是因为她不愿努力,而是缺乏自信和内心的长期压抑使然。但是,长期在家里的不公正对待,并没有让她怨恨自己的家人,她还是那么单纯、善良,且富有同情心。
由于慕风清楚地知道,这是思雨内心深处隐秘的伤痛,所以她不愿说,他就不会去问,他能做的,就只是在她身边默默地陪伴与守护。只不过,虽然他没有问,她也没有提及,但慕风还是很快知道,藏在思雨内心深处的伤痛,她的原生家庭的问题,并不只是“重男轻女”一个方面。
高二的篮球赛,是文漯市第一高级中学一年一度的“盛典”,经过高一一整年的磨合,各个班队都已形成各自成熟的阵容,开始跃跃欲试,在全校师生面前一展风采。从8强到4强,再到半决赛、决赛,男生众多的理科班自然而然垄断了“强队榜”,而思奇更是成为带领班队走向冠军的不二人选。
作为既能打内线的大高个,又能在外线得分的投手,几场比赛下来,思奇毫无疑问收获了一票粉丝,于是,半决赛伊始,思奇的出场就开始伴随一阵阵“MVP”的呼声,思雨和慕风也会在球场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脸。
决赛是在9月下旬的一个午后,对思奇而言,这场比赛有着极重要的意义。中学校内比赛的冠军抑或MVP,并不能给日后的人生带来多少助益,但却是学生时代无比灿烂和耀眼的一页,足以在往后的人生中无数次回忆和细细品读。
但见证思奇的重要时刻,慕风却差点迟到。那天中午,为了留下思奇决赛场上的精彩瞬间,慕风特意跑了一趟学生会,废了半天口舌,终于借到了一架单反,可拿回教室时,却发现相机早已没有多少电,于是,漫长的充电时间,险些让他错过了开场。
“快看!钟思奇学长上场了!”慕风抵达球场时,听到场边几个高一的女孩子正在欢呼着。
“他真的好帅!听高二的学姐说,他不光长得帅,打球好,而且还是个学霸!”
“是呢,我也听说了,简直就是super star!”
“据说他是市工商局钟局长的儿子,钟局长可是市里的风云人物,是以后当市长的热门人选呢。没办法,人家的遗传基因太好了。”
“可惜呀,继承了这么好的基因,却不是家里的‘嫡子’!”
“你说什么?”
“你们不知道么?思奇学长还有个姐姐,跟他就在一个班,但可惜的是,他俩都不是钟局长正牌夫人所生,他们的妈妈,是钟局长在外面的一个‘二奶’!”
“啥?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我认识的那个学姐,是他们姐弟的老同学,虽说她跟思奇学长的姐姐钟思雨算不上闺蜜,但她们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而且一直都是她家的邻居,所以对他们家的底细一清二楚!”
听到那几个学妹的议论,秦慕风不禁一怔,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那时他还是前任副市长的孙子,知名银行家的儿子,而工商局的钟科长曾是家里的“常客”。彼时,钟科长“外头有人”的事,在商界已经不是秘密,所以,慕风听到过父母的议论,而当钟科长见到慕风,特意问起慕风的年龄时,顺便还又追问了他在哪所小学读书、在哪个班的事。现在想来,当时的钟科长,是看到慕风的年龄与自己的一对私生子女相仿,所以才追问的。
当年,慕风听父母在家里提起,钟科长“外面的那个相好”曾是文漯市师专的学生,因为长相出众,又能歌善舞,所以有机会去市文工团演出并见到市里的政要。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钟科长,很快,大方的钟科长就替她在市中心租了房,直到有了思雨和思奇。那几年,思雨和思奇的母亲一直吵着让钟科长离婚,但钟科长担心会影响未来的仕途,不想跟妻子撕破脸把事情闹大,所以始终没有答应,只是给了思雨母亲一笔财产。
后来,钟科长虽然仕途顺利,短短几年间,先后成了副局长、局长,但思雨的母亲始终未能如愿成为“局长夫人”。所以思雨的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尤其是,她本就受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影响极深,所以几乎给予了思奇全部的宠爱,而思雨对她来说,既像是思奇的陪衬,又像是她想要牢牢掌控在手心的玩偶。
于是,十几年的成长岁月里,思雨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感受着压抑和委屈;而在学校,也时常因为母亲的缘故遭遇同学抑或陌生人的白眼。
“思奇学长的姐姐和思奇学长是一个班的,是不是也在现场呀?”球场边,观看比赛的学妹接着议论。
“你看,对面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就是她,她叫钟思雨。”
“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呢!”
“那可不,她妈妈也是长这样,要不然怎么能勾引到钟局长?我那个学姐说,她从小爸妈就不让她跟钟思雨玩,说她妈妈不是什么好鸟。”
“那是肯定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嘛!只是思奇学长太可怜了,竟然摊上了这样的妈妈和姐姐!”
慕风越听越怒,他本想喝止这几个女孩子的议论,可转念一想,这样会让思雨看到,思雨一定不想让身边的朋友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思雨看到了,她就会知道自己听说了这件事,就一定会很难过;再者,这些人的私下议论和传播,并不是此刻的喝止就可以阻止的。于是,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彻底的无能为力,就像小时候,面对自己的家庭遭遇的厄运时,那种无能为力一样。面对自己最在乎的人,面对别人对她的诋毁,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同胞姐弟,其中的男孩子,她们眼中的‘super star’,成了她们嘴里的‘受害者’,让他们感慨‘竟然摊上这样的妈妈和姐姐’,而思雨,却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慕风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这么不公平的评价?而这样的评价,思雨从小到大,也许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什么都没有做的她,那么善良的她,到底错在哪里?
慕风一边听学妹们议论,一边围着球场变换视角拍照,渐渐的,那些女孩子的距离变远,她们的声音也被淹没在人群里。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的人影,原来是当了摄影师!”看到慕风终于出现,思雨会心一笑说道。
慕风不好意思的说:“我也确实迟到了一会儿,这单反借到的时候快没电了,所以充了会儿电。”
高中的学生毕竟没什么城府,他这么说,只是担心自己偷听到学妹们议论思雨家事,被她看到听到,所以才刻意掩饰,希望思雨误以为自己刚到不久。可当他看向思雨的脸庞的时候,思雨却突然将视线移走,然后低头、沉默。
在那个初秋的午后,思奇带着球在全场左冲右突,一次次跳投或上篮命中,又一次次抢到篮板,赢得一阵阵欢呼,终于如愿获得了MPA。慕风则拿着借来的单反,围着篮球场跑了无数个圈,几乎抓拍了每一个精彩瞬间,为思奇“篮球生涯”的最高光时刻留下了见证。而思雨,却始终沉默着。
慕风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天下午,思雨为什么会突然沉默,再不说一句话。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吗?他始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