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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Episode 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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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在林木与荒原之间耐心无限地徘徊,吹散了几分钟前的暴热。
受惊的月亮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线目光。
那黯淡的银辉化成了雪发上一抹浮掠而过的幽芒。
轻如梦,细如愁,雪发三千,纤柔成景。
披散着雪白长发的人影悠悠站了起来,夜风过,发尾舞成千万细弧,透过发丝间的缝隙,隐隐可见飘扬的红裙衣带。
那天下无双的明正之红。
被白发与红裙拥揽着的这道身影穿过白雾,在陷入深眠的少年身旁站定。不正常的寂静,被一声无奈的低叹打破了。
“月人……总是这么乱来呢,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甜美清澈的声线,仿佛透过缪斯银笛游弋而来。
她俯身,锁好跌落斩月人身畔的木箱,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少年手臂旁。
“不过呢……”
她托腮注视着少年沾满泥血的脸,宁静视线之中,悄悄漾开了星光般的细碎温柔。低低轻声,几不可闻。
“……我啊,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认真的么?”
雪原般淡漠的声音,一刹惊破了初露苗头的美好气氛。
却并没有在少女脸上惊起任何波纹。
“嗯。”没有任何动摇地作出肯定回答后,她柔声道:“我啊,总是能在月人身上看到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特质,与这些特质相处久了,我似乎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在月人身边,我第一次真正地喜欢上了‘自己’。这会不会是‘喜欢’的真正意义所在呢——”
微微一顿中,雪银睫毛悠悠掀起,明红双瞳像蔷薇玉石一样,深蕴着宁静深澈的美丽。
“——兄长大人?”
本以为会看到远方男人迅速移开目光的景象。
但,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她迎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迎上了,不闪不避、淡漠无波的,兄长的视线。
这个意外几乎让她怔住了。
雪寂灭却只是无动于衷地开口:“以前你不会说这样的话,那么,”他用安静得近乎严苛的视线看着她,淡淡道,“就暂时认为你确实对斩月人·梅农维拉另眼相看吧。”
“暂时”两个字中蕴藏的明确信息让她沉默了。
良久,她舒展裙摆站了起来。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您还是不肯放弃么?”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个选项。”雪寂灭平静道,“我必须得到《大预言书》。”
“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迟疑只有极短的刹那,语声随即落定——
“因为,《大预言书》——就是冥樱飞公子本身。”
她用的词语是“是他本身”,而非“存在于他的身体中”。
不等沉默来得及扑下,她轻声续道:“这就是我作为‘水墨·赫拉茨’所得到的最有意义的信息。我无法毁灭身为神器的他,却可以以水墨的身份保护他不受您的袭击,可在那之前,他就被月人带走了。”
一顿之后,她似无奈般露出了很浅的笑。
“……否则,我现在已经以水墨·赫拉茨的名义,和他回到萨韦里奥大陆了吧。”
一阵旋风掠过,轻轻扬起了她额前柔软的发丝。
雪发红眸,容颜剔透,清丽无双。
站在这里的,是将会在未来无限远的时间里超越她那前半生辉煌灿烂、后半生默默无闻的霜家前辈,成为龙界传说的存在。
骨龙族,珑雪公主,雪寂杀。
方才,斩月人用尽最后力气送上高空的那一缕火发,准确无误地缠绕在控制她身体的数十根雪针上,化成炽烈焰火,将桎梏烧熔殆尽。
——你的问题,果然还是由你自己解决吧,没胸没屁股的女人。
她在熄灭前的白瞳中,看到了这样的言语。
还真是让人困扰的艰难任务啊。
很浅的微笑溶解在了夜雾之中。她曼声开口,无可挑剔的优雅声线。
“如果是您的话……兄长大人,恐怕听到这个事实也是不会放弃的。冥公子欺骗了您,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大预言书》交给您,可这样一来,问题对您来说反而更简单——您只需要抓住他关起来,再慢慢调查使用《大预言书》的办法就好了。但,我无法调动像您那样的资源,留给我的选择并不多。”
说完,她含蓄地停住了。
雪寂灭却毫不停顿地接了下来:“你想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寻找足以毁灭他的弱点么?算了,这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
“只要我能陪在他身边,总有一天能成功。”
——但在冥樱飞独自离开的时候,你并没有把握最后的机会。
几乎已要说出口的这句话,最终还是停在了雪寂灭的唇边。
隐约地感到,远方和自己血脉同源的少女已不是从前的她了。这样一来,所有的语言都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他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由骨簪分解而成的万千长针立即排成了水纹一样闪烁流淌的阵列。
“开始吧。”雪寂灭站在雪针的起落拥簇之中,用无动于衷的平静语气说,“如果活着的是我,我会如你所说,将冥樱飞带回骨刃王城;如果最后站在这里的是你——这个可能性不存在。”
最后一丝暖意消散无踪。
沉默的杀意扑面而来,在那样渗骨的冰寒之中,她清晰地触摸到了兄长永不动摇的坚定。
以牺牲喜怒哀乐……一切的温热情感,换来的坚定。
她的嘴唇动了动,无数句想说的话,终于只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句子——
“爸爸是对的。”
无人接口。
喀啦。
雪寂杀亦不介意地继续:“他曾经对我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
微微的笑意一掠而逝,弯弧清浅,风轻云淡,不知是温柔还是悲伤。
“……‘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永远,永远——不要让你哥哥,看到你真正的力量。’呐,哥哥,现在恐怕已经到了那个‘迫不得已的时候’了吧。”
喀啦喀啦喀啦。
“不过呢,”仿佛没有看到远方针海上流动的光纹,她垂下目光,最后瞥了一眼深眠未醒的少年,轻声道,“一直恐惧着哥哥您的我,此刻能够平静地面对与您的战斗,还是要感谢月人的认可啊……能坦然被他注视的我,终于获得了坦然注视您的勇气。”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一连串磨挫骨骼的骇人响声终于落定。
雪寂杀安然抬眼——露出了真正惊世骇俗的形貌。
仿佛存在着一根笔直而无形的线,将她的脸从中分成了截然的左右两部分。
左脸依然是清丽优美的少女面庞,嫣红唇角还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顺着唇形蔓延,越过分割面孔的中线,戛然跌落成森然白骨!
缩小数倍的尖锐龙齿,在白骨间闪烁隐现。这半张没有附着任何皮肉的骨龙脸孔上方,一抹血红火焰蹿出空洞的眼眶幽幽飘游。红火的映照之下,只见少女肩头、手肘、膝盖……悉数突刺出了匕首般的骨刺,指掌骨节更是成倍拉长,突兀细利的尖爪,在月光下闪烁着凄厉的寒光!
保留了人类灵巧的外形和骨龙狂嚣的战力。
站立在生与死的灰色交线上,半现人形、半露白骨,骨白与肤色参差错杂,耸人听闻的可怖存在。
“之前您说错了,兄长大人,这也是在父亲的警言之下,我一直不敬地误导着您的事情——骨龙的外形并不能百分之百发挥‘雪月花之术’的力量。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此刻的形态——”
骨龙少□□雅地垂落目光,右眼眶中的红火幽灵般蹿动着。
雪发凌舞,漫漫蔽天。
“雪月花流·奥义——‘骨妖莲’。”
沙……
细密连绵的低响中,夹带着难以言喻的隐约清脆。映着浩茫黑夜,只见一片细尘氤氲漫开,流淌、弥散、折射着闪烁不定的光灿,仿佛一道跌落人间的银河。绵密星光浮荡着,张开温柔无害的袍衣,将凌千翼拥在了其中。
星光无处不在,没有死角,避无可避。
一瞬间的死寂。
扑扑扑扑扑扑——
几乎同时爆开的无数声细响,在凌千翼全身上下拉开了无数道如被细纸划伤的伤口,其中十几道甚至出现在了脸上。血珠缓慢地朝外渗透,温柔而残忍的姿态。
即使不算这些新出现的伤,他此刻也已经伤痕累累,全身上下难以找到一块完好的皮肤。那些伤口尽皆惨烈异常,皮肉外翻、断骨突刺,看上去像是被人以极其粗暴的手法撕裂开来的。身受这样的重伤他却还能勉强站着,只能说神族血脉非同寻常。
一道人影从星尘飞散的彼端走了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身体平衡也难以保持,看上去没比凌千翼好到哪里去。
“劝你别想着……再做……咳咳——没用的反抗。”
这人奇怪的卷发和皮肤上布满了光系魔法擦出的焦痕,血迹与焦黑纠缠,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晃动了一下,抹去了流进眼睛的血液,勉力支持着低声说:“就算你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屏住呼吸,‘流尘术’的碎屑也会从你的毛孔渗进全身,把你的血管、内脏全部搅成泥浆。”
他显然并非空口恫吓。
“……”凌千翼的眉心簇起了强忍痛楚的细纹,却依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紧了被染成血红色的法杖,悄悄后退一步,紧盯着对面来自骨龙族的强敌。
冰河的强大,完全颠覆了他从前对骨龙的认知。
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敏捷、迅速、冷静、锐利……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
凌千翼并非初经战阵,但只有这一次,他真正在对手身上感受到了不死不休、直贯长虹的气势。随着战局的胶着深入,这种气势不仅没有在冰河身上消退,反而愈见坚实,甚至让他感到——若这样拖延下去,他未见得能有超过五成的胜算!
用几乎麻木的五指扣住法杖,他又在冰河释放的星尘中后退了一步。体内逐秒绞割的剧痛让他快要昏过去了。
——这种战法,这种流派……简直是岂有此理!
疼痛与紧张中,他用仅存的余暇火冒三丈地想。
看到不断后退的凌千翼,冰河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底暗沉的红,不知是轻蔑还是失望。
“什么啊,本来以为你还算是个像样的对手。”他略略抬眼,扫视了一圈周围,四处可见恶战的痕迹——龙爪的抓痕、星尘飘过后碎成粉末的木屑、光弹飞掠处光滑如凹镜的断面……刚才,他也遭遇了自己这辈子最棘手的一战。
对,就是这样……凌千翼盯着露出蔑视表情的冰河,紫灰色的眸子闪烁着急促的光痕。
“你知道你为什么注定会输?”冰河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冷硬地说,“你的打法——太天真,太天真了!”
“……!!!”
凌千翼瞳孔轻缩。“天真”这个词,牵动了他痛恨的记忆。
作为神祗,太天真,就是罪恶——那个统率三界的男人,这样对他说。
视线骤然模糊了一瞬,剧痛在体内翻搅不住。看着和自己一样精疲力竭、难以移动的冰河,凌千翼心中不由掠过一抹焦躁。等待片晌,在越来越过分的疼痛中,他终于放弃了侥幸的期待,决定放手一博。
“那边……”
甫一开口,致命的冰尘立刻顺着呼吸道侵袭而下,强烈的痛痒如同万蚁噬心,腥甜血味在五脏六腑之间蔓延开来。他强忍着这种非人的痛苦,哑声道:
“……不知道怎么样了,雪寂……灭——恐怕已经变……成一堆焦骨了吧。”
说完,他露出了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微笑。
听到侮辱自己仰慕之人的话,冰河霎时眉峰倒挑,冷笑着上前:“都这种样子了,你还有闲心管别人,寂灭才——”
凌厉光痕,在凌千翼眸底璨然飞掠!
——就是现在!
染血法杖,在他指间一刹回旋。随着离心力,血滴飞溅。
冰河骤然露出了警觉的神色,身体随之反应。
两人都赌上了自己最后的体力。
最后的一击,最后的躲闪——中,或者不中,百分之一秒内的成败。
说时迟,那时快。
“嗡……”
夜明珠一般的光华,在法杖尖端盛大燃放。仿佛从极近的距离划过天穹的彗尾。亮极的白光拖曳着笔直长尾飞射而出。这光芒过于明亮,短短几秒内完全夺走了人的视力。
寂静,似要蔓延到时间尽头。
然后——
“呵……”
艰难的低笑声,却终于染上了打从心底透出的放松。
光明造就的黑暗迅速隐没,露出了冰河扶着膝盖喘息的侧脸。被光弹擦过的脸颊上多了一道新的焦痕,却没有受到比这更严重的损害。
赌上一切的最后搏斗,赢的人——是他。
他勉力掀起眼睑,感到自己的表情似乎应该更嚣张一点,但却完全没有余力这么做。对面,凌千翼已扶着法杖半跪在了地上,一种巨大的力量——不知是疼痛还是沮丧——沉重地压在他肩膀上,隐没了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每一根凌乱的金发,都诉说着彻底力竭的恶果。
看着这样的他,冰河心底涌起一阵混夹着同情的复杂情绪。这一秒钟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敌意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烈。
——无论怎么说……
他一边想着,一边已经开口说了出来:“嘁……你是……第一个让我这么费劲的——”
回响着低哑语声的树林被一道强光照亮了。
冰河微张的双唇戛然凝滞。
明红瞳孔僵硬在眼睑间,因为身体的痉挛而轻微震颤。
良久,良久,他的视线缓慢机械地下移,停在了——胸膛中央透明的圆孔上。
仿若硬币大小的孔穴,洞穿胸膛,却没有流出半滴血——早在血液流淌之前,光弹瞬间的高温就把伤口周围悉数灼成了焦炭。
这致命的、来自他背后死角的一击。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的嘴唇轻轻一动,用仿若无感于疼痛的轻声说:“这……不可能……”
“只是你无知而已。”
一直沉默不语的凌千翼终于强撑着法杖,从乱发间抬起了一只眼睛。
闪烁着冷静幽光的、神祗的眼睛。
“你以为光系魔法是什么?”说话时,他的眼睑因为伤痛而不断跳动,“如果只是灼烧,不如去学火系魔法;如果只是治愈疗伤,水系法术也完全可以取代;如果只能直线攻击,去学射箭好了……但,光明系魔法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操纵光线的法术,而光线……”
他终究还是体力不支地垂下了眼睑,闭着眼睛低声道:
“……在光滑的面上,是会反射的。”
冰河微微一震,隐约感觉似乎抓到了什么关键。但是,不等他想清楚,最后一丝清醒意识已经离他而去。
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他带着满身伤痕直直朝前摔倒,脸深深陷进了草丛里。
宁静的雾气提着裙裾悄悄降临。
这一次,是真正的宁静。
像是不愿破坏这样的宁静,凌千翼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吐出了支撑自己的最后一口空气。
这样,就结束了。
法杖脱力,他后仰摔倒在湿冷泥地上,失去操纵的“流尘术”冰尘化成万千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上了他周身伤口,痛楚不减反增,让他连晕过去彻底睡一觉都做不到。但他并没有介意。
睁开眼睛,恶战的痕迹历历在目——龙爪的抓痕、星尘飘过后碎成粉末的木屑、光弹飞掠处光滑如凹镜的断面……
光滑如镜的断面。
在激战中布置许久的陷阱,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最后一博中,用言语诱使冰河站在会中招的位置上,发射光弹,假装失手。自以为取得胜利的冰河不会注意到,从他身边掠过的光弹,经由镜面数次反射后,在后方瞄准的——正是他胸膛的位置。
煞费苦心地做这种事,也是因为……
……那家伙,实在是很强啊,正面的攻击竟然无一例外地被他避开了重要部位。
而我啊,会想出这种从前不屑一顾的招数,是被月人影响的结果么?
不计后果。
不计手段。
肆无忌惮。
一路向前。
这就是你所说的……“斩月人身上,有着我希望你拥有的东西”——这句话的含义么……父亲……
突然涌上心头的疲倦与释然,是怎么回事?
算了,过一阵……再过一阵,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被剧痛麻木的神经,将深深的疲倦推上了意识的前台。
年轻的神祗重新合目,坠入了比昏迷还深沉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