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还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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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请进。”我推开公寓的门。
宫充满好奇地探了探脑袋。那咬字清晰却又带着细微违和感的女声问道：“这就是你的‘住所’吗？”
“是‘公寓’。”我又一次纠正她。
（二）
一天前，我在山顶上意外捡到了宫。
那时，我刚刚搭好了帐篷，支起了望远镜。按照气象台的说法，今晚的八点左右就会有今年最盛大的双子座流星雨。果然，一道浅浅的星光从空中滑过，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正当我美滋滋地享受为数不多的爱好时，就从望远镜内发现了一颗与众不同的流星。它偏离了大部队，竟朝我的方向越飞越近。我愣愣地看着它，不知为何脑海中浮想起了小学时期和同学一块看过的《你的名字》——美好却危险的流星在空中划过、分裂，来自不同时空的少男少女不期而遇又被迫分离……然而那也确实不是真正的流星，而是宫来到这个时代的“工具”。请原谅我用“工具”这个词，事实上宫曾尝试解释过一百年后的她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的，但作为一个涉足社会小两年的成年人，我已经听不太懂那些高端解释了。
宫似乎是有备而来。因为她随身带着一个“翻译”——这也是我的叫法——宫第一次开口时我几乎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偶尔能捕捉到一些类似汉字和英语单词的发音，但都很支离破碎。那时候，她冲着我兴奋地叽里呱啦了一通，看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才住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咬字清晰却又带着细微违和感的女声就代替了她的话语响起了，说的竟然是标准的汉语。女声简单地替介绍了她的身份来历，与此同时，宫就静静地看着我，微笑。
“一百年之后？”我第一反应是她在开玩笑。
“是的。”宫认真地说，“用古代汉语来说，我的名字叫做‘宫’，是一名住所模板师。”
“‘住所模板师’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职业。
“我为人们提供居住地的模板，以供他们自由发挥。”
我大概能懂她的意思了：“不就是室内设计之类的。”
“不，不一样。”宫摇摇头，“在我的时代，人们已经不再蜗居在混凝土和钢筋中了。‘星汉’时代和第五次工业革命之后，各技术领域前所未有地融合，建筑材料也有了巨大的革新。我们现在主要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琉璃’的综合材料，相对于你们现在的玻璃、液晶和碳化纤维的综合升级版。”
这个“翻译”可能顾及到我是一个纯正的古代中国人，转译是都用了中国的一些典故。我这么想着，随口道：“不就是房子吗，换换材料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不还是和现在一样。”
宫严肃地反驳我：“不要这么想。琉璃之所以能取代落后的混凝土和钢筋是有原因的。”
她耐心地解释：“首先，从体积上而言，每个人的住所所花费的琉璃只有你们现在的四分之一还不到，更不用提质量与环保程度。琉璃是以碳为中心，硅为次位的综合化合材料，能做到90%以上的循环利用。其次，琉璃能保证最大程度上满足用户的需求。琉璃做成的住所，可以根据用户的想象来改变场景，依据顾客的思绪做出相应的服务……”
“等等。”我有些瞠目结舌，“是那种房子看上去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的……智、智能家居？”
宫默声思考了一会儿，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虽然仍有许多偏差，但大体上差不多。”
“比如我要是想住在森林里……呃，要有白雪公主，还要有蓝精灵。”
“当然可以做到！”宫见我吃惊的样子似乎很是高兴，“就是不要变化也可以满足。说起来，用这样的方法在半空中享受月光浴的人还很多呢。”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四周的琉璃近似于无，而雪白的月光从遥远的空中挥洒下，像是给世间蒙了一层纱。人们或站在或躺在琉璃上，仿佛悬在半空，静静地与玉盘对视，享受着如凭虚御风、羽化登仙的孤寂之感……我不由得道：“真厉害。”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需要室内……咳，‘住所模板师’呢，明明可以自己想象啊。”
宫看起来并不意外：“最重要的原因……我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一个人可以给画上色，甚至画出一幅绝世佳作，但前提是他要有纸、颜料和草稿图。我们住所模板师就是提供所谓的‘纸、颜料和草稿图’的。当然，工作繁忙或者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这样的原因也有很多呢。”
“原来如此。”我感叹道，“果然，比起无中生有，人们还是更习惯于接受现成的东西呢。”
宫不予置否地一笑：“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带我看看古代的住所吗？”
（三）
出于各种原因，我把宫带回了我仅仅只有三十平方米多的公寓。
我相信宫是真正热爱住所模板师这份职业的，因为她在我开门的一瞬间，眼中仿佛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你的住所好小啊。”宫感叹道，“你们都蜗居在这么小的空间里的吗？行动方便吗？会不会得幽闭恐惧症？你的住所这么一成不变的……你不会看厌吗？”
我叹了口气，并不是很想仔细地回复这位模板师：“最后一次纠正你，是‘公寓’，我们这儿叫公寓。”
“哦，‘公寓’。”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但是没过多久，宫又满口“住所”地叫起来。
宫其实并不能算一个很话痨的人，但在面对喜欢的或是感兴趣的事情时她总是充满了激情。短短一天的时间，借她之口，我已经粗略了解到一些未来的大事了，比如语言文字的大融合、“星汉”时代对星空宇宙的探索、“新社会思想”的变革……但我并不在意这些。准确的说，我觉得该来的总会在正确的时间到来，而那些历史大事件与现在的我没有多少关系。
“‘星汉’时代不能让我的公寓多0.1平方米。”我说，“而你也不能去别人的公司里看。”
宫失望地倒在沙发上。是的，回公寓的一路上她都在对那些千遍一律的高楼大厦好奇不已，甚至有非法入室的冲动。我还有些堆积的工作要处理，为了应付这位贵客，便专门把大学里的古早建筑系教材丢给她看了。
“奇怪……难道一百年之后没有这些资料的保留吗？”我一边打开电脑，一边略带疑惑地问。
宫没说话，她躺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
（四）
站在一年不见的大门前，我缓缓吁出一口气。
宫站在我的身后，好奇地问：“这也是你的住所……呃，公寓吗？”
“不。”我用钥匙开了铁门，“这是我的家。”
“家……”宫迷惑地问，“家是什么？你不是说你们这儿都叫‘公寓’的吗？”
我猜她不知道这个词大概是因为语言融合的原因，许多字词都被废弃了，和象形文字一样成为了谜。不过我还是打算稍微解释一下：“你没有父母的吗？”
“父母？”宫愣了下，大概是那个“翻译”帮助她理解了这个古代词语，“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大家都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谁取的？”我颇为不解。
“名字啊……”宫告诉我，“事实上，我们的名字都是后来根据职业取的。我是一名住所模板师，信息百科上推荐了‘宫’作为我的名字。”
我明白了，宫真正的名字其实是未来语言中意思着“住所”的词，只不过她遇到的是我这个中国人，所以“翻译”转译为“宫”。如果在英美就是“house”，在法国就是“maison”……
“真是无法想象。”我一字一顿地强调。
宫没有在意我这没头没尾的话，她孜孜不倦地追问：“唉，你说的‘家’是什么啊？它难道和‘住所’、‘公寓’不一样吗？不一样在哪里啊……”
“当然不一样！公寓只是用来给现在的我住的，说不定以后我就搬走了。但家是家庭所在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家就是我和我的家人、亲眷一起生活长大的地方——”
我住了口，发觉自己忘记了这个未来模板师连“家”都不知道，也很可能不知道家人、家庭、亲眷这些概念。更何况我这次回家是来……看望我的父母的。
我决定把宫打发一段时间。
“你看到了吗。”我转了话题，“这个镇子是典型的江南小镇，我家是传统的江南民居。我家屋子坐北朝南，采光良好……”
宫果然很轻易地被实物的民居吸引了。
“……第一层是砖土，可以防潮湿；第二层是木制结构，不需要任何的钉子——钉子就是……这是‘天井’，那是‘马头墙’，用来防止火势蔓延……”
我一边说着，心底里一边升起了昨天的疑惑：为什么宫会不知道这些古建筑？在未来不可能不保存这些资料的啊？还有我的公寓她也很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终于，宫去专注地观察民居了，而我也终于能和我的父亲母亲聊上一会儿了。每年的忌日我都会回到老家，坐在碑位旁边，自顾自地说一些他们可能爱听的话。今年也一样，只不过多带了一个宫。
我家就是我和我的家人、亲眷一起生活长大的地方……我心底闪过这句我自己说的话，却迷茫起来，因为我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一个人也算家吗？
（五）
我曾不厌其烦的纠正过很多次宫，但她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出“住所”这个词。也对，在她所描绘的一百年后的世界里，没有了家庭绊住人的脚步，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小公寓限制人的来去，大家都有一个宽敞的个人住所，想变就变，很是不错。
“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欣赏呢？难道一百年之后没有资料吗？VR技术应该也很成熟了啊。”我轻轻地问宫。
宫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因为没有。”
“没有什么？”
“这个时代的还拥有着的，一百年之后没有。”
我不解地看着她。
宫说：“人类是种很奇怪的生物呢。现在拥有的总是不珍惜，甚至很嫌弃，一旦有了能力换取更好的房子，他们就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等到历史的长河又流淌了一百年，大家才慌慌张张地寻找远古的踪迹，奉为上宾，揣测它、重建它、甚至曲解它。可一些重要的东西却不会被保存下来。那些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这个时代还拥有的，一百年之后没有。”
我哑口无言，寻思了半天只能向她磕磕绊绊地背起政治：“呃……你说的那些东西，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它们是什么，但我想即使是在不同的时代，它们也会有共同的要求，带着不同的具体内涵不断流传……”
（六）
不久，在另一个布满星光的夜晚，宫消失了。
但我收到了来自她的一份录音：
“感谢您的帮助，我很有收获……
“……关于您那个‘一百年之后为什么没有这些资料’的问题，我还没有好好地回答您。事实上，在‘星汉’时代来临时，人们在太空中找到了许多可利用天体，其中有几颗蕴含着大量的硅碳元素……紧接着第五次工业革命爆发，科技迅速膨胀，碳硅类化合物的新成就发展到巅峰。您可能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个美丽而危险的时代。古往今来的文化资料被转为电子信息、各色艺术设计理念在碳硅材料中绽放、汹涌险恶的矛盾冲突与战事纠纷……在新的利益面前，人只会再一次化为禽兽……第三次世界大战后，‘新社会思想’再一次举起和平与人文的旗帜，秩序与制度被重建，社会在恢复，但是数不胜数的资料已经葬身在炮火之下了……
“……我是只一个小小的住所模板师，我为人们提供房屋的模板……在琉璃屋中他们拥有所谓的千变万化的美丽，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些都出自同一个模板。对不起，我不能理解您说的‘家’和‘公寓’有什么区别，在我们看来，都是‘住所’而已。可我相信它们确实是有所不同的……您所说的‘家’是会说话的资料，它会告诉您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珍贵的东西……
“未来并不是那样瑰丽。请您珍惜那些过去、那些现在……”
我沉默地凝视着家里的天井。家里的的确确只有我一个人。可是现在，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啊，似乎都回到了这古旧的家中，他们相视而笑，仿佛永远都在我的身后。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还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