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行》夙夜无声

2、燕支行（二）

　　三

　　斥候在康复。

　　营地的人由衷地感到高兴，他们纷纷说这是来自苍狼的庇佑，是西凉对来自中原的斥候落下的神眷。

　　一位被沙匪劫掠身受重伤，在沙漠缺水数日奄奄一息的斥候，活了下来。没有什么比这更为神迹。更能让人充满信仰的了。

　　但这一切都不是昏迷的斥候知晓的。

　　直到过去小半月，斥候醒了过来。例行侍奉的侍女发出小声的惊呼，坐在榻边的男人一愣，掀过毛毯盖在身上。他的发很长，披在脑后像是瀑布，因为长期昏迷没有修剪，发尾蜿蜒在毛毯间，像是西凉土地上蛛网般美丽的河流。他的面容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俊美的容颜与侍女以往所见的西凉男儿不同，他是孤高耿介的夜色，他身上有中原人特有的儒雅潇洒，又有一股来自玛雅雪山山巅冰雪般的冷。

　　身形健美，目光平静，神采孤傲。毋容置疑的是，这位斥候，醒来的时候美得惊心动魄。

　　银骨玉胎，似是天上人。

　　侍女垂下头，又忍不住偷看他：“大人，你醒了。”

　　斥候欲言又止，他揉了揉眉心，用沙哑的声音问：“这是……哪？”

　　“这里是西凉，苍狼庇佑您，您在沙漠迷路被我们大人救了。”

　　斥候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只能零星地想起，在他生死存亡时见到一个气势凶悍的男人。那人有着一双洞悉人心的眼，像是野狼一般锋锐逼人。

　　“那是……你们大人？”

　　“是的，我们大人，是西凉的少主，按你们中原来介绍，大人名为马超。字孟起。”

　　“马孟起……”

　　“何人唤我？”

　　马超掀开了毛毡帘，一眼见到在帐前发呆的侍女，他剑眉微皱，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榻上。

　　年轻的斥候回答道：“大人，是我在唤你名讳……”

　　马超顿了顿，看向侍女手中的水盆：“你还要为他洗漱？”

　　侍女端着水盆还未回答，马超便一言不发退出了帐内，顺便为帐内关好了帐帘挡住外面的朔风。

　　年轻的斥候略有疑虑：“你们大人，可是厌弃我了？”

　　侍女也觉得今日少主奇怪，但还是打消斥候的忧虑：“大人勿要多虑，我们大人一直是这不喜言语的性子，您习惯就好。他也一定不会厌弃大人您的，您昏迷不知道，我们大人为了救你，连夜奔驰两三百里取来药救您。”

　　斥候睁大双目，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侍女笑着重复：“我说，我们大人，连夜往返西凉城取药，只为从亡灵手中带回您。所以他一定不会厌弃您的，相反，他很看重您。所以，您要早日好起来。营地里的姊妹们都说您受苍狼庇佑，您一定会康健起来的。”

　　斥候垂着头思考了一会，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他原本是位不可亵玩的雪莲。可笑起来，又是那么蛊惑，比西凉的舞姬还要摄人心魂。虽然用舞姬来对比大人有失尊敬，但侍女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侍女想，这位斥候，便是飘忽瑰艳传说中最勾人的那位吧。

　　四

　　朔风纵横，祁连山银装素裹。斥候披上加绒的斗篷，在侍女的搀扶下在营地散步。营地的侍卫们都认识这位身形单薄的斥候，同他热情地打招呼。他们搬来一张鹿角椅，垫上厚厚的毛毯，供斥候散步后休息。

　　侍女责怪道：“真是一群大老爷们！不懂照顾人！斥候身体弱，走了路发了汗，怎么能坐在上风口！你们几个站起来，去挡着风！”

　　斥候轻咳了几声：“不必如此。我有些乏了，回帐休息就好。”他又看了眼热情的侍卫们，道：“有劳大人们，再帮我把椅子搬进帐篷吧。”

　　侍卫们自然乐得帮助俊美的斥候。侍女在一旁招呼着众人，隔了会医师进来了。斥候自然记得这位救他性命的恩人，起身向他行礼，医师扶起他，让他坐在柔软的鹿角椅上。侍女点燃炭火为帐内取暖，又端来热腾的羊奶。

　　“医师，我们大人呢？许久不见他了。斥候大人昏迷不醒时天天往营帐里凑，现在斥候大人醒了，怎么反而不见他人影了？”

　　医师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大人性子，怎么会呆的住。估计现在又去打猎了吧。”

　　斥候静静地听着，侍女端起一碗奶想喂他。斥候笑了笑礼貌地接过碗，不急不缓地饮用起来。

　　过了会侍女小声地惊呼，捧着碗道：“咦！这不是羊奶呀！”

　　斥候并没有喝出什么异常，疑惑地看她，医师端起另一碗奶嗅了嗅，又尝了一口，他忽然笑起来：“还是我们大人会照顾人，这是马奶啊！马乳性甘、凉，归心、脾经。能够养血润燥，清热止渴。对斥候大人您的身体有益无害！”

　　斥候端着那碗马奶愣了愣，指尖磨砂着碗沿，隔了许久，道：“我想见你们大人……可以吗？”

　　医师没有立即拒绝他：“要见可以，但我们大人独来独往惯了，他现在在何处我们也不清楚。只能派营里的猎鹰去寻他。斥候大人等一等可好？”

　　斥候点了点头：“多谢。您也不必称我为斥候了，唤我仲达便可。”

　　五

　　祁连山万里无云，霜风如刀绞，沙坟如潮，寒峰如浪。冬日的西凉故土显得浑和而悲壮。有人纵马荒野上，声阔而急，他挽弓如满月，将猎物一箭穿心。盘旋在高空的海东青疾驰而下，鹰爪叼起猎物返回。

　　他是个西凉人。面如活蟹，目若朗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貂皮香色绸锦袍，外罩便装轻银甲，头戴白绒结顶软帽，腰系雕苍狼的兵革秀带，带上悬挂螭首短匕，足登皮履，臂挽雕弓，乘一匹腾云神骏，英气勃然。

　　马超高呼一声，呼声在旷野上显得空廓而粗犷。他昂头远望，草原的另一端草色褪去风清云白，一个黑点愈来愈大。他张开弓瞄准黑点，又过了几息黑点近了，他才放下弓吹了一声哨。数里开外的猎鹰发现了他的踪迹，在高空盘旋高鸣。

　　马超召回海东青，将它爪下的猎物收入皮袋中，挂在雕鞍上。又将弓负在身后，他倾着身挽着缰绳纵了几下，两腿一夹，大腿发力，足蹬着脚蹬，在野地上纵马奔驰。

　　腾云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他的速度疾如雷电，一日千里。就这么数个时辰，终于见到雪山下升腾起的炊烟，马超放缓了速度，悠哉悠哉地走马。

　　忽而他见山坡顶端立着一道人影。披着如雪的斗篷，在朔风下衣诀翻飞，似要乘风而去。马超一愣，速度又提了起来，奔到他面前，他拉住缰绳驻马俯视面色苍白的斥候。

　　马超似有怒意：“怎么站在风口？”

　　斥候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训斥了，他欲答话，张嘴就是一顿咳，咳得他泪眼婆娑，腹部剧痛。马超一撩衣袍，翻身下马，解下自己的披风为斥候披上。

　　他冷着声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变着法找死。”

　　他虽声色冷然，可却站在上风口为斥候挡住了凛冽的朔风。斥候披着两层斗篷，面上才恢复了正常的红润。

　　“大人，我有话同你说。”

　　马超还在怒中，并不想听，沉声道：“不必说，我不想听。”

　　他翻身上马，朝斥候递出手：“上来，我带你回营。”

　　斥候面上发烫，伸手握住他。马超臂上用力，居然在马背上倾身勾住他腰，一把把斥候揽在了身前坐着。斥候一阵恍惚，贴在他的胸前如同稚子被护得严严实实。

　　马超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牵引缰绳，缓慢地跑马顺着山坡下的营地去：“若是害怕，就抱紧我。”

　　他的声音从斥候头顶传来，斥候侧坐在马上脊背绷挺，被马背垫得时不时撞在他的轻银甲上，撞多了马超也察觉了，手臂一用力把斥候紧紧地贴在了自己怀里。他的手掌护着对方的后脑勺，把人按在自己肩颈处。

　　“放松一点，靠着我。”

　　说罢他加快了速度，不一会便奔进了营地。他在营中走马，侍卫们纷纷朝他问好，马超停住马，手伸下去贴着斥候的斗篷掏出他的猎物袋。

　　侍卫们这才发现他身前坐着个人，再一看这人身上裹着马超的斗篷，底下一件洁白如雪的绒毛斗篷。可不就是斥候大人。他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提着猎物目送自家大人走马到斥候的帐篷前。马超先自己翻身下马，再反身抱斥候下马。

　　他们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画面美好极了，只赞道：“果然还是孟起大人会照顾斥候。”隔了半晌，提猎物的侍卫才疑惑问同伴：“可为什么斥候大人与孟起大人一起回来的？斥候大人不是在营中养病吗？”

　　众人陷入了沉默。

　　马超与斥候进入帐中，帐内无人，炭火把室内烧得暖烘烘的，斥候受不了这温度，想解开身上的斗篷，马超看了一眼主动帮他，斥候僵在原地，双手无处安放。

　　“大人不必……”

　　马超道：“无妨，我常为腾云梳理鬃发，已经习惯了。”

　　他手指穿梭，很快解开斥候的斗篷，将两件斗篷顺手放在斥候的鹿角椅背上，环顾四周：“住得可还习惯？”

　　“承蒙大人厚爱，对懿关怀备至，懿不胜感激……”

　　马超不耐烦听中原人的那套繁文，打断他的话：“习惯就住在这，有什么需要就同你的侍女说，若不舒服就喊医师来。或者同我说也行。”

　　斥候很是感激，又有些惶恐不安：“大人，懿不过区区斥候，不必如此劳烦。”

　　马超逛完了帐内，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斥候垂着头行礼，心中诸多烦躁，他一撩衣袍坐在室内唯一的鹿角椅上：“我救了你，你的命已不属于自己，是属于我西凉与苍狼神的。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妄自菲薄，还有，同我说话必须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