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燕支行（一） ...
-
他快死了，大半身躯淹没在粗砂石漠中，露出的部分肮脏破烂，似乎已经是一具令人作呕的尸体。
可他还没死。
口鼻里充斥着黄沙，甜腥味涌上来，他咬破了舌尖，把血混着沙艰难地吞咽下去，视线模糊，瞳孔聚焦又扩散开。沙石捆住他的手脚。男人最后一次尝试抬手：先是指尖，再是手掌，沙石在缓慢流动，最后他瞪大了双目，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却不能从沙中拔出自己的手臂。
生命在极速消散，男人很快就会成为这片沙海的一捧尸骨，盘旋在头顶与等待在四周的秃鹫或降或腾跃到他的身体上，开始试探着啄食温热的血肉。
他终于要死了。他很不甘。
眼角滑落一滴泪，身体干涸缺水，已流不出更多的泪，被啄伤的身体也已感受不到疼痛，男人不舍地闭上了眼。
猛然间，一声嘹亮的鸣叫刺醒了昏沉恍惚的大脑，男人升起一股气力，这气力似乎是来自姗姗来迟的西凉的赐福，让他有力气拔出自己的手臂。他开始嘶鸣，那嘶鸣像是朔风，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高昂。终于他喊了出来，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嚎叫，吓走了身上啄食的秃鹫。
男人偏着头，半张脸埋在沙地里，去感知那带给自己力量的鸣叫来自何方，隐约间，却听见了铃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是纷乱的马蹄踏在沙地上，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海东青在朔风中飞越而下，振翅的狂风掀开了埋没身体的沙海。
他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时，终于等到来自祁连山脉的祝福。
一
祁连山下不雨而云，嘹亮的号角吹来了第一片冷冽的霜雪，牛羊息蕃，虎兔奔波，烈马并髻，雪山融化而成的河流宛若金丝云雾，承载着寥落的群星去往东方，等到隐藏在深厚云翳后的太阳消失在了高大连绵的山脉彼端，西凉的旧土终于迎来了冬日漫长的黑夜。
渺无人烟的真正草原，一眼望去，草色接天。行军的帐篷散落在山脚，篝火烈烈，在苍茫的旷野里指引迷途的使者归来。
有一座高大的帐篷，人员来往匆匆，侍女从帐内端出满盆的血水，倾倒在裸露的草场地皮上。一盆又一盆清冽的山泉水端了进去，换出浓稠污浊的血水。
帐篷前立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长发拧成数股麻花辫，锦袍轻甲，形貌俊美，气势凶悍。男人掀开帐篷踏入室内，污秽的腥味让他皱起眉，他展臂拦下一位医师：“如何？”
医师神色焦急，颇为难受：“回大人，他求生意志很强，暂无性命之忧。”
男人琢磨着他的话：“暂无性命之忧？”
医师似乎更为烦躁了，他不愿看着一位挣扎求生的病人因为伤痛无助死去。他一撩衣袍，跪在地上，神色悲怆：“大人！此人似乎受了悍匪劫掠，箭只穿腹，失血过多。又在沙漠里埋了数日，已是穷途末路，药石难医……恳求大人，准许在下用一剂猛药，若未能救回此人，在下愿以身殉职，为其陪葬！”
男人沉默无言，他带人回来时，把人直接横陈在马背上，这无疑加重了对方伤势。他不指明却也不愿无辜的医师背负上罪孽，他扶起医师。
“三危山的千佛会庇佑你，沙原隐泉上的黎明星为你引领前路。海东青赐予你与亡灵争斗的勇气，你会在腾燃的霞光中救回迷途的使者。西凉，祝福这片故土上的每一位健勇儿女。你明白，苍狼会赞同你的决定。”
医师感激涕零，又要下跪谢恩，男人止住他，他便泪眼婆娑地高呼：“少主宅心仁厚，福泽绵延，天佑我西凉！”
男人颔首应下他的赞誉，在昏黄的烛火里看了眼昏迷的使者：“箭拔出来了吗？”
医师摇了摇头：“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未用药前不敢盲目拔箭。”
男人略一思索，反身撩起帐篷的毡布帘，冲外面高呼一声：“取我刀来！”
这一声中气十足，篝火猛地一窜，气焰燃腾。男人取了刀，单手拎起酒缸，将烈酒徐徐倾倒在雪色般锃亮的刀身上，随后递入焰火中烤炙，把刀光烤得透亮，在火光中如同层层叠叠积雪的芦苇。
他在医师的指挥下来到使者前，使者被粗布遮盖住面容，擦拭干净的躯体如同一块美中不足的冷玉，他伤痕累累，腹部插着一只折断的箭，医师为他掌灯，男人凑近对方腹部，箭的四周有五个血污化脓的窟窿，男人一眼看出这是使者自己的指印。
他无法拔剑，只能期望挖开自己的皮肉，把那只深入腹部的箭挖出来。
男人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决心，驱使他自己挖肉取箭，他只知这位破烂一样的中原使者从此刻起是一位值得西凉男儿肃然起敬的勇士。
他低声道：“群星照耀你归来。”
男人手起刀落，刀身精准地切入他的腹部。使者在昏迷中无助的颤抖，男人令人按压住他的四肢，他的手掌按在对方的腹部，刀身在他体内细细地切割，空荡的帐内能听到皮肉分离、血液搅动的声音，他的动作熟练而沉稳，看了眼备好的吊命药石，与医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猛地，他拔出了那只箭，血液迸溅到他们脸上，医师用备好的干净绸布堵住他的伤口，血液很快渗透了整块绸布，医师大喊：“快用药！”
男人主动端起药碗，掀开使者蒙面的沾血的布，他给对方喂药，对方唇舌紧抿，珍贵的药液顺着嘴角滑下，已是不进药的危急时刻。他半抱起使者靠在自己胸上，手掌捏住使者的下巴，男人把药液一饮而尽，嘴对嘴将药液递送进使者的唇内。
喂完后他放开对方的脸，抬起他的下巴，让使者纤细脆弱的咽喉暴露在烛火中，他们焦急地等着使者喉结滚动，把药液吞咽下去，终于他开始闷咳，他的喉结缓慢地滚动起来。
医师又换了一张绸布，还是止不住使者腹部的血，他道：“大人!血止不住！”
男人一转头：“可还有止血散粉？”
“回大人，这次出城匆忙，所带的止血粉告罄，已无备用！”
男人将使者放回毛毯上：“拖住他的性命，我会尽快赶回来。””
他就这么一掀毛毡帘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帐外战马嘶鸣，男人翻身上马，在群星的照耀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使者的帐篷，调转马头冲着西凉城飞驰而去。他将披星戴月取来使者回到人间的通关文蝶。
二
帐内落针可闻，趴在榻边打盹的医师脑袋一垂，惊慌醒了过来，又见榻上躺着的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
“坏了！”
他招呼侍女重新掌上油灯，找来少主的侍从，焦急问道：“大人去了多久了！可回了？”
“半宿了！还未见海东青！”
医师一拍大腿，指着马：“去催去催！斥候染了风寒在发热！他若不快些，怕是只能见尸体了！”
他又揪住端水盆侍女的手：“你让他们上雪山，想办法取来一块寒冰！不，不要一块！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就说这位大人身份贵重，是苍狼庇佑的斥候！”
侍女连连点头，提着裙摆跑了出去。不多时营内热腾起来，举着火把的侍卫们翻身上马，马蹄声纷乱杂踏，陆续冲上了营地后方的雪山。
西凉儿女是尊敬医师与苍狼的。
医师反复为斥候擦拭着身体降温，又更换他腰腹间止血的绸布。他在室内焦急踱步，时不时掀开帐篷的毛毡帘去看外面漆黑的夜。
“冰呢？回来了吗？”
“还在路上！”
“大人呢？药呢？回来了吗！”
回答依旧是在路上，医师涕泗横流，他跪在草地上，对着群星璀璨的夜空磕头：“黎明星，求您指引他回到人间吧！他多么想活下去！您知道的呀！苍狼神！金光佛！求求你们！让斥候归来吧！”
“冰来了——”
高亢的喊声穿透夜空，抵达了营地。捧着冰雪归来的侍卫们连滚带爬到他面前，跪在地上的医师摸了一把泪，露出欣喜的笑，指挥着侍从进入帐内。
侍从将皮革皮掀开，露出半块透彻的冰，融化的冰雪流得满地，侍卫有些懊恼，医者却很满意。
“拿纱布来，裹着冰，放在他额上、颈部、腋下、腹股沟！注意不要直接放上去，用你们的手捂一捂，还有！”
他指挥着侍女们拖出一张预备好的大盆，把融化了的雪水倒入盆内，又掺入了冰凉的溪水。把一整张毛毯没入冰水内，让侍卫们拧干了冰毯为全身滚烫的斥候裹上。如此反复，斥候的体温终于消减下去，帐内围着的男女微微欢呼，医师深吸一口气，为刚从亡灵手中逃脱的斥候更换了止血的绸布。
“几时了？”
侍卫掀起毛毡帘，望了眼天。很快给他答复：“快卯时了。从这往返西凉城，估计也需要一整日，大人可能……”
猛然间一声雄梟声破空而来。洁白如雪的海东青欺风赶月，潇瀚的飞羽铺天盖地，铿锵的嗥叫令人心惊胆战，像是厉鬼将乎、百鬼夜行。
“是神鹰！是大人的海东青！海东青回来了！斥候有救了！”
海东青在高帐上盘旋，丢下一袋层层包裹的行囊，侍卫上前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行囊，取出里面包好的药材：“医师、医师！是药！海东青带回来了！斥候有救了！”
医师流着泪接过药，拾捡出外敷的药材，把急需熬煎的药草递给侍女。斥候的体温现在因失血过多偏凉了，他又命侍卫们抱来干净暖和的毛毯给他捂汗。医师为他止住血，裹好腹部的伤口。他擦了把汗，看着年轻俊美的斥候哭泣：“大人，请活下去吧。”
这时毛毡帘被掀开了，帐内的众人起身朝他行礼。他回来得悄无声息，比起海东青要安静多了。他背后有燃腾的朝霞，在男人放下毛毡后被隔绝在外。他的胸膛起伏，还在喘着粗气。他的身上带着霜寒之气，混着他野性的气势，如同一匹苍野下的悍狼。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燕支行（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