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桔》清和月在野

2、冷战

　　第二天七点二十，秦思踩着上课铃声终于进了操场，黑压压占了一片人，校长已经站在主席台上“金秋九月，桂花飘香”了。他溜达半天才找着自己班，晃晃悠悠进了队尾。
　　郭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身后拍两下他后背，“秦思小同志，开学第一天就给我上眼药是吧。一会儿军训拿出精神头来那我不跟你计较迟到的事，不然……两千字检讨，我杀一儆百。”
　　秦思想了想两千字，立刻站直了，“服从郭老师指示，保证完成任务。”
　　郭玲满意地点点头，悄悄走回班级前面。
　　三十多度的天，校长坐在主席台上的阴影里大谈特谈滔滔不绝天花乱坠信口开河红口白牙，秦思觉得自己这波成语用的相当不错。
　　突然远方的黑色脑袋里一阵骚动，前面的同学回头冲秦思说，“我焯，一班有个女孩晕倒了，光明顶怎么这么能讲。”
　　光明顶——顾名思义，校长本着“贵人不顶重发”的原则，人到中年不得已留了一圈沙和尚一样迷人的秀发，时常会掩耳盗铃地把下面一圈的头发往头顶上倒着梳过去。不知道这几年是不是认命了，对于光明顶这一称号自发自觉地默认了，还把微信名也改成光明顶。
　　此刻光明顶也不太坐得住了，干咳一声，冲下面摆摆手，“好，那今天的讲话就到此结束，接下来一周时间的军训大家好好表现，让总教官来给大家讲几句。”
　　台下哀鸿遍野，光明顶摸着脑瓜充耳不闻。
　　总教官听见下面叽叽喳喳的声音，也不太忍心接着长篇大论，干脆利落地敬个礼，“过多的话我就不赘述了，大家军训期间好好表现，平时多锻炼，哪怕不为祖国健康奋斗五十年，高中三年的学习也得有个好体力支撑。现在开始，服从命令听指挥！”
　　总教官赶在校长接过话筒前宣布解散，收获一片叫好声。
　　总教官和几个其他教官在操场角落开会的功夫，李安悄悄凑过来，“秦哥，今晚上去不去包宿？”
　　秦思用目光偷偷找了一圈，“包什么宿，你一天能不能干点正事。”顿了一会，又说，“昨天那个和咱们一起吃饭的……”
　　“你说那个宋，宋，宋什么来着？”
　　“宋月章。”来人打断了李安的话头，声音清清冷冷的，“什么事？”
　　李安贼兮兮地笑一声，“军训第一天就敢迟到，你小子胆是真大啊。”
　　秦思啧一声，“好好说话。”秦思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研究学校墙边那几棵大柳树，假装不经意地开口，试探道，“瞧不出来你还会迟到，怎么？好学生也迟到？”
　　宋月章不紧不慢地看了秦思一眼，眼神专注，“家里有事。”
　　“什么事？”秦思紧跟着问一句，又觉得自己作为陌生人这样问语气太过于紧张，也显得太奇怪了，干巴巴地找补一句，“啊，什么事也不能让你这好学生……”
　　宋月章的表情很自然，好像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家里养的狗昨天走丢了。”他看见秦思眉毛拧紧了，补充一句，“昨天晚上又自己回来了，找了半夜，今天就没起来。”
　　秦思舔舔有点干了的嘴皮，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李安凑过来看，左看看他秦哥，右看看宋月章，没懂。刚要开口问，教官就吹哨要求集合了。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鬼吼鬼叫，秦思站在队伍里觉得头顶的头发要被太阳晒得着火，额前的头发往后梳，死死捂在军训帽子里，帽子前面的劣质帽沿把他的额发捂的汗湿。
　　好不容易挺到午饭，秦思一把拽掉帽子，额前的头发已经湿透了，乱糟糟软趴趴地黏在一起。秦思有点膈应地用手耙开，然后胡乱揉散。
　　秦思下意识地寻找一个身影，看见不远处有一小撮女孩，看清中心的人之后，头也不回地往食堂冲了。
　　“秦哥！秦哥！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站一上午跑不动了。”李安的哀嚎把原本就急着脱身的人吸引过来，克制地推开人，也跟着快步走过来。
　　秦思抢在人多起来之前打好饭，此刻汗湿的头发被风扇一吹，冰凉地贴在头皮上。秦思骂骂咧咧地操了一声，放下筷子，狠狠地搓开成绺的头发。
　　面前突然多了一个餐盘，秦思以为是李安，接着低头搓头发。突然额头上轻柔地附上一张干燥柔软的纸巾和手，秦思吓了一激灵，刚要开骂，又吓一跳，磕磕绊绊地咳了一声，“……谢谢啊。哥们。”
　　不知道哪里戳到了宋月章的笑点，他嘴角上扬起来，眼尾都带着笑意，“不客气，”他学秦思，“哥们。”
　　秦思瞪他一眼，很快又觉得自己这一眼太过熟稔，对陌生人来说会不会有点奇怪，没等他找补，李安一屁股坐下了。
　　“宋哥，你速度是真快啊，”李安和秦思学，描述得淋漓尽致声形并茂比比划划的，“那刚才宋哥跟着了火的鞭炮似的呲呲走，比我跑还快！头发都跑飞了！”
　　秦思嗤笑一声，“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那么虚。”
　　这个时候的男孩往往都经不起这样的嘲笑，李安立刻抓着秦思的手，贱嗖嗖地，“那虚不虚的，光说有什么用，今天就叫我秦哥亲身验……”
　　一声脆响，正笑成一团的俩人愣了一瞬间，宋月章捏着断成两截的一次性木筷，目光没有温度，“我去换一双筷子。”
　　秦思脸色白了白，跟着冷起来，以为宋月章是看不惯男人和男人之间开这样轻浮的玩笑。他想，也是，那样高贵的小少爷肯定是看不惯他们这些人的粗俗野蛮，这就看不下眼了，要是知道他平时的生活肯定更要嗤之以鼻。想着想着，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李安看不出好赖脸，还往秦思身边凑，被秦思在桌子底下给了一脚，摸摸脑袋也不说话了。
　　没有原因的，一场漫长的冷战突然开始了。直到军训结束李安还没明白怎么秦哥和宋哥突然不说话了，但是两个人仍然面和心不和皮笑肉不笑地凑合在一起吃饭休息，比他爹和他妈还要同床异梦。
　　秦思掏出钥匙打开一脚就能踹开的大门，经过狭窄阴暗的“客厅”，一头扎到床上，老式木板床不堪重负地苟延残喘了一声。翻过身来，眼睛盯着发霉脱落，一块块露出青灰色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无意义地喊一声，然后搓搓脸，利索地起来收拾做饭了。
　　不过，这个说是厨房，实际上还堆了大摞捆好的纸盒和用蛇皮袋装好的饮料瓶的地方，连转个身都得吸着肚皮，好在干净利索。
　　秦思驾轻就熟地边开火边择菜，等到楼前响起敲在铁棍上一下一下的声音才关火盛菜。他擦擦手，开门跑到楼道里，“今天回来怎么这么晚啊。”说着接过老人手中的称和绳子。
　　老人笑眯眯的，没听出秦思有什么不耐烦，摸摸小孩儿的脑袋，一周的军训没晒黑秦思，只脸上多了健康的红晕，“爷爷今天给你买了好东西，你猜猜。”
　　秦思拧着眉毛往屋里进，“我不要，浪费钱干什么。”
　　爷爷小心地从三轮车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文具，“诶！明天就正式上课了，我不给你买，你自己就不买！这算什么浪费钱！学习的事永远不浪费！”
　　秦思接过来，拆开系了好几个死扣的塑料袋，发现里面的笔都是本本分分的0.5黑笔，然后笔记本上各种篮球漫画让秦思黑了脸。没记错的话这都是好几年前流行的动画片了，他一个大男人用这种本，估计是看老头不懂年轻人潮流骗他来清库存的。
　　秦思没多说话，把菜端到走廊，拽一把角落里的细绳，昏黄的小灯就亮起来。爷孙俩沉默着吃完饭，秦思刷完碗，照例不听老头喊着浪费电的反对打开电视机，遥控器塞到老头怀里，钻进自己屋里了。
　　秦思在床上躺了一会，本来不太想继续上学了，但是看了看窗边那张别人不要的老头费劲捡回来的旧儿童书桌，上面还躺着今天刚买的笔和本，只好捏着鼻子起来翻开新书。
　　数学铁定是看不懂，只好看看语文了，“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百什么争流？”秦思用手指捋着一点点找注释拼音，“啊，百舸争流。鹰击长空。”突然秦思把书扔到床上，啧了一声，搓搓头发，不太想再看了。但是又想到因为自己踩了狗屎运，人品爆发考到一中的那天，老头眼里激动的泪花，只好又爬到床上接着念。
　　念到“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候，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摇了摇头，嘴里嘟嘟囔囔一句，“长大了根本没有小时候可爱。”
　　而“根本没有小时候可爱”的宋月章本人正在书房，戴着专门用电子设备时才戴的眼镜，金属边框反射着冰冷的光，整个人呈现一种无机质的寒凉。
　　表情肃穆，神情冷淡，坐姿端正，如临大敌，电脑界面显示的是，“怎么主动结束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