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说爱》冷清莲

3、三

　　三

　　“来吧，坐下。”马瑞芳坐了下去。“你看，只要你看着天，把自己融入天幕，你就觉得自己出离了尘世了。”
　　“哦，你刚才就是在这样，”姜汉文也学着她仰起头，“出……离……尘世？”
　　“呵呵，是的。我在找我们的老家。”
　　“我们的老家？”姜汉文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
　　“是啊。我们的老家。包括你的。”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这不是我说的，是卫斯里说的。”
　　“卫斯里？你是说倪匡？”
　　“是啊是啊。你认识吗？”
　　“认识的，但不是很熟。”
　　“你看他的书吗？”
　　“……不大看的。我很少看书……没时间那。”姜汉文慢慢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说出这话有点不大好意思。
　　“我看过他的很多科幻小说。有一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也是我爱看星空的原因之一。”
　　“是吗？为什么呢？你跟我说，我下次看见他就告诉他，说大陆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夜夜望着星空想念他。”
　　“呵呵呵呵……我又不是花痴，想他干嘛。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你不是想他的，你是想他的故事。”
　　“是的。他的这个故事说得很有意思。他说，每个人都会做梦，每个人的梦都千奇百怪，可是，有两个梦却是大家共同做的，就是飞升和坠落。”
　　“这有什么奇怪的事吗？”
　　“你回想一下，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做的啊。”
　　“那就对了嘛。我从小就做这样的梦，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莫名其妙就跌下去了，然后就吓醒了，醒来后，那种失重感非常真切。有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会飞，飞得也不是很高，轻轻一用力，就那么一小段一小段地飞。我第一次看地球人在月球上走路就觉得那样子很熟悉，后来一想，我梦中经常这样走的。”
　　“是的。是的。我做梦也会这样的。”
　　“在这之前，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做这样的梦，看了他的书以后，才知道，全世界大部分人都做这样的梦，光这一点就是很奇怪的。”
　　“……真的吗……这么奇怪哦。那，倪老哥怎么拿这个做文章呢？”
　　“他说，这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是外星人，是被流放到地球上的，飞升和降落，是我们的祖先把来地球的过程变成了遗传基因种植在我们的记忆中，要我们永远都不忘记我们的家在地球以外的另一个星球。”
　　“这样说来好像很神奇哦。”姜汉文不由得很认真地看看星空，觉得它多了几分神秘。
　　“呵呵呵呵……也就是一种消遣的说法吧。所以，有时看星空就会想，我们的老家，是在哪一个星球呢？那里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
　　“这样想来确实蛮神奇的。”姜汉文看看光线黯淡的天台，再看看天上，满天的星斗似乎一下子都活了，闪闪烁烁地眨着神秘的眼睛。气氛有点神秘起来。
　　“不过，这种事可不能多想，否则会走火入魔的，只能想着消遣消遣。当你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时候，对着长天想想，在那未知的地方，我们还有另一个家，那里一定有我们想要的生活，眼前的事，就不那么催断肝肠了。”
　　“所以你就喜欢看星空了？”她的生活有很多让她失望的事吗？
　　“是啊。小的时候，天气很热，每天晚上，我们同住一栋楼的孩子，个个端着水上天台，把天台冲上几遍，很快就凉下来了，然后，我们就铺上席子，从这块跳到那块，跳累了，就躺下来看星空，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这个你可能不大懂，那时，我们大陆是计划经济，那楼都是单位盖的，分给单位的人住，所以，有很多同伴。”
　　“明白的，就好像同村的小孩在一起玩。”
　　“后来……结婚了，也住楼房，晚上就跟丈夫上天台看星。再后来，单身了，自己买了房子，还是住的楼房，特意挑的倒数第二层，为的就是看星空方便。我这次出来好多天了，城市里的灯光太亮，看不到星星，再加上这里的冷气热气快把我憋死了。所以上来透透气。”
　　“小的时候，我也和同伴看星星的……很久都没往天上看了，我都忘了天上还有星星了……”姜汉文打量了她一眼，一个结了婚又单身的女人，肯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那是自然的，你那么忙，哪有空看这个呢，这也就是我这样的闲人看看了。”
　　“你是闲人吗？我看不像。”
　　“是呀，一个闲人。你别以为我以闲为耻哦，我是以闲为荣呢。闲多好啊，闲，不是谁想要就能有的。你也想有闲，可是你有吗？我是同情你呢。呵呵呵呵……”
　　“你说得对啊。我确实很少有空闲的。”他不得不同意她的说法。
　　“关键不在有没有闲，关键在于，你即使闲下来了，也没个闲心情。”
　　“你怎么知道？”
　　“人，越出名，就越怕走下坡路，生怕自己有一天失去了拥护者，所以总是患得患失，哪里还有闲心情呢。其他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姜汉文一时沉默不语，这个女人无意间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我更喜欢另一种更有味的看法。”
　　“哦？还有什么更新奇的看法？”
　　“小的时候没读过什么古诗，看星也就看星了，后来，读了诗了，读到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再读到孟浩然的‘野旷天底树，江清月近人’再想想自小就看着的星空，还真觉得写得好极了。现在，看着星空，再回想这些诗句，觉得越看越有味……什么时候，去乡下或是海边渔村住上几夜，看看真正灿烂的星空，那才真正是没有被打扰过的，不被污染的星空呢。”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看了。呵呵呵呵……不过，那个时候，最好要有个人给我背诗。”
　　“呵呵呵呵……不需要的，看星就看星了。我觉得，很多东西要简单了就快乐，就像小时候看星，心里没想着诗啊词的，很快乐。不过话又说回来，太简单了，又无味。现在看星，加上了很多文化，再加上很多自己的心事，没有小时候觉得快乐，可是觉得比小时候有味。”
　　“我喜欢像你这样文化式地看星。”
　　“呵呵呵呵……是啊。很多东西加上一点文人的加工，就更有味了。就像许多民间音乐，经过专业人士的加工提高，就要比原汁原味好听。星空也要经过文人加工，才好看。”
　　“举个例子啊。”
　　“牛郎织女的故事听过吧？”
　　“嗯，听过。”
　　“你觉得好听吗？”
　　“小时候觉得好听，现在，没感觉了。”
　　“但是，你要加上文人的创作，你再回头看这个故事，就很有味了。而且，永远都会觉得有味。”
　　“哦？背来听听。”
　　“先背一首乐府诗你听听。”马瑞芳略略停了一停就背了起来，“‘迢迢牵牛星，姣姣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背完了，她又停了一停，像是让自己从诗中走出来，“有味吧？你想想，‘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这是多么深刻的想念啊，整个身心都为之消融。再看‘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多么痛苦而又甜蜜的感觉。你要是没有经历过相思，你就很难体会……遗憾的是，这么好的诗，没有留下作者的名字。”
　　“那么，你体会过相思？嘿嘿。”
　　“……是的……”马瑞芳沉默了很久，轻轻地说。“一个人，一生要是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爱情——即使要以一生的痛苦做代价——那将是人生的一大损失。”她像是沉入了往事。只是瞬间，她对着姜汉文嘿地一笑，算是对刚才的出神做了个了断。
　　“再来一首。”姜汉文知道是触到了她的伤处，他怕她尴尬，就又望向星空，转移话题。
　　“好。再来一首秦观的《鹊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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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从这里来的。我也会背呢。那这首诗又有什么高妙的地方呢？”
　　“高妙的地方很多呢，我就这说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个我知道的啦，就是说两个人感情好，不一定要天天在一起的啦。”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你要真的有这样的体验，才会真正明白他的妙处呢。”
　　“是吗？说说看。”
　　“这就是一种自我安慰了嘛，相爱不能相守是无奈的，但是，要是像前面说的那样天天‘泣涕零如雨’怎么行，所以就要懂得自我排解。秦观就说了，不能天天在一起没关系，我们重质量而不重数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对吧。这样一想，就不会太难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呢。”
　　“你有过想念一个人而长期无法见面，甚至永远都不能在一起的体会吗？”
　　“……”姜汉文在大脑里搜索着，一边摇着头，“没有……好像真的还没有这样的体验哦。”
　　“那你就很难体会的，这种自我安慰的方式，一千多年来，安慰了多少相思的灵魂啊。”
　　“看来，我应该去补补课，也体会体会相思。”
　　“不仅如此。我认为这首诗在中国哲学发展史上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哇！这么厉害？”
　　“是啊。中国人最早是崇尚认死理的，所谓的不食嗟来之食，为了尊严，宁愿饿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追求极至的美。后来，到了韩信有了变通，他能受胯下之辱，方成大气。再就到了秦观，他不仅懂得权变，还懂得为自己的权变找出支撑的理论。后来，就有了鲁迅先生说的阿Q精神。我认为，著名的啊Q精神追根溯源要追到这里来呢。
　　“哈哈哈哈……有道理。很新奇的理论。”
　　“嘿嘿，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开玩笑的。”马瑞芳也被自己逗笑了。
　　“看来，我今天是遇到一个女秀才了。”姜汉文边点头边说。
　　“呵呵呵呵……没什么稀奇的，现在秀才遍地都是。你才是稀奇的呢。”
　　“也许，你没有我有名，但是，你比我有学问，真的。”
　　“我不觉得自己有。再说，学问其实一点用都没有的。如果一定要说出它的用处来，那就是没事的时候，哄着自己开心。”
　　“呵呵呵呵……你这个说法好有趣，好新鲜。”
　　“呵呵，真是这样的。”
　　“我觉得你这个人也好有趣，好特别，好奇怪。”
　　“呵呵呵呵……你用了这么多好，也好有趣哦。”
　　“呵呵呵呵……是是，我们香港人就是喜欢这样说的。”
　　话题好像是告了一个段落，大家一时都没有开口。
　　“我们换个话题？今天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你的。即使你是狗仔队安排的，我都不会拒绝你的。”他用港式普通话磕磕巴巴地开玩笑说。
　　“什么狗仔队啊，我干吗要问你啊？”马瑞芳奇怪地看他一眼。“是不是和你说话的人，总是他们问，你答啊？”大约名人都有一点自大，好像谁面对他都像面对一座金山似的。
　　“……是啊，是这样的。不过，和朋友在一起除外。平时，也很少有时间和朋友一起聊天的啦。”
　　“所以，你都习惯了，好像谁跟你在一起，都要挖你一撅头。”
　　“是啊是啊。确实是这样。”
　　“呵呵呵呵，我呢，偏偏最不喜欢探人隐私。我们还是聊天。聊天啊。”
　　“对对，我们本来就是在聊天嘛。”
　　“聊天好啊，星空那么美，那么虚无缥缈，留给你无限的想象空间。它离我们的生活那么远，可以让我们忘却现实，这让人多放松。”
　　“……很有道理哦，”姜汉文边想边说，“所以，就有聊天这个词了。呵呵呵呵……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哦……”姜汉文拍拍自己的脑袋。
　　“呵呵呵呵……所谓浪漫的人，就是脱离生活的人。你要是在白天认识我，就不会这么说了。生活是柴米油盐，圆角分厘，我哪来的浪漫啊，我只是个逃避的人罢了。”
　　“白天你就是另一个人了吗？”
　　“是啊，满脸的菊花，算计着一饭一粥一丝一帛，让人生厌的。”
　　姜汉文还想说什么，他的手机响了。
　　“肯定是催你去休息的。走吧。”
　　“那你……明天去听演唱会吗？”
　　“想去，但，没票。黄牛票太贵了，我可心疼钱。你瞧，我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都说狐狸最怕月圆之夜，今天的月蛮圆的，但，我看你还没怕嘛。”
　　“那是我的修为高，但是，在钱的面前，我的尾巴就出来了，钱的力量比月亮厉害呢。”
　　“哈哈哈哈哈……我请你去听。”
　　“真的？太好了，那你要损失一张门票的收入了。”
　　“当然是真的喽，一张票，我还是请得起的哦。”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么，下了这个天台，要怎么联络你呢？”
　　“这个……你让你的工作人员把票放在服务台就行了，我会去取的。这样你们也不麻烦。”
　　“你没有名片吗？给我一张，我让他们直接和你联系不就行了？”
　　“没有。再说了，期待是很折磨人的。我很害怕这种感觉。非常害怕……”
　　“好吧，那就这样说定了。” 姜汉文有点奇怪，至今还没有谁不愿意给他留名片的。
　　“好的。那我们就此别过。再次预祝……”马瑞芳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姜汉文楞了一下才反映过来，这是大陆流行的握手礼，他也伸出了手。她的手很软，但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