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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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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老爷如此吩咐,王宝华叫人去知会陆氏。
陆氏刚进积善堂,与从前院来的三老爷撞个正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个仔细。三老爷虽然不忿王宝华,却不敢违逆大兄,劝道,“你也稍作歇息,大兄既然说到要赔罪,自然会拿出个章程,咱们还是要看往后。”
陆氏原本也想打个出其不意,可大房的姿态做在了前头,自己慢了一步,只能暂且隐忍不发。
吃了一顿和头酒,回了宝华楼,王宝华将眼前能看到的物件都砸了个七零八落。
唐大老爷后脚走了进来,看着一片狼藉默然片刻,捏着眉头摇头,“如今只是小施惩戒,就闹得鸡飞狗跳,要是再有冒犯之举,怕是咱家的天都要塌了。”唐大老爷从昨夜一直提着心,片刻没有安歇,只觉得头昏脑涨。
王宝华知道大老爷是在埋怨她,一双美眸在烛光下透出几分凌厉,“怎么,你这就怯了?”
唐大老爷半阖着眼睛,默然。
她冷笑,“事情既做了,便绝无退路,不能铤而走险,你要什么富贵荣华?”
这话不能说深,唐大老爷打了个冷战,觉出些春寒料峭的滋味。他忽而温和赔笑,“是我错了,夫人教训得是。”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渡过难关。
“哼,”她懒得理会他打得什么主意,“既然得罪了人,那就把姿态做好,过几日我去找魏国公夫人,你从皇甫家探一探沈家的底细。”
唐大老爷点了头,又担心西苑会坏事,心中急躁了起来“小娘的事不能耽搁了,你那边安排得如何?不然咱们先将小娘的事归置好?”这些日子他冷眼瞧着三弟,觉着火候正好。
“差不多了,等白妈妈回来,估摸着就成了。”
她花了心思吓了她一番,自然要人回来说两句疯话才作数。
白妈妈回来的那天,晴空万里,正巧东苑里的主子都不在。她的儿息妇送白妈妈到了小门,院子里有人得了消息,立时传到了西苑。刘姑正陪在陆氏身旁,眉心一跳,紧盯着陆氏。
西苑的静笃斋里,是一如既往的恬静。竹影掩映着,春风带出沙沙作响。
小儿女们在屋内读书,难得没有吵闹着出门。陆氏搁下手中的书,问廊下来报的仆人,“不是说白妈妈的儿息妇身上不好吗?”
“是有人传错了,原道是白妈妈身上不大舒坦,她儿息妇怀着身子照顾婆婆呢,养了几日才好。”
陆氏长舒口气,眼角含笑,“这自然好。”
又一阵春风过,院内的声音弱了下来。
珈喜没听到阿娘喊人,小孩子好奇心强,她将书本一扫,跳下高塌。明珍也学阿姊,跟着她颠颠的往外跑。两人在静笃斋里玩闹惯了,下人们也当做没看见小主子们。
春日微光细弱而柔软,珈喜让明珍追她,两人一路跑,一路笑,离开了主屋,远远地听到佛堂传来声音。
幽咽如琵琶,嘶哑而低沉。
笑声也止住了。珈喜分辨出来,这是母亲的哭声,幼时缠绵病榻时她几乎都伴着这样的哭声入睡。明珍似乎也有所感,方才还咧开的嘴角慢慢撇下去,像是做错了事,低头拽着阿姊的衣角。
珈喜小心翼翼靠近佛堂,前门没有仆人值守,后窗开了一条细缝。两人蹲在窗下,屋里头的哭声已然没了。
断断续续传出话音,“白妈妈……年前……不实……”
“赭娘……被逼……”
半晌,也没有听仔细,佛堂的门被推开,刘姑走出来,“夫人,如今也只是几句妇人之言,不能尽信。”
“什么真假,都不重要!我的赭娘生前受折磨,身后还要遭人算计,受人非议,都是我这做娘的不能为她撑腰!”
“可是夫人,您也要想想小女郎和小郎君,他们……他们……”
陆氏又哭了,“若是……真的,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又叫我…叫我怎么办呐?!”
刘姑哀叹一声,“夫人,如今东苑有恃无恐,想必已将首尾都处置干净,咱们若想在长安查证怕是要受人牵制,不如先向凤翔修书一封,请郎君相助,您也莫要挂心,叫人瞧出底细来。”
“难不成我还要在此与他们一家过这太平日子?”
“夫人……”
“四娘!我不愿意这么糊里糊涂的,便是没有佐证,我也要问个清楚,我和赭娘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们家,到底凭什么——凭什么要受此侮辱!”
“东苑怕是不会认的。”
一阵沉默之后,“是非曲直,在吾心。”佛堂的门合上,脚步声也渐渐远了。
明珍抬头,白嫩的小手抓紧了阿姊的小指。珈喜脑袋一片空白,站起来才觉出腿麻了,她试着朝明珍咧开嘴角,明珍也笑了。她带着明珍回到前院,读书、用膳、回房安置,这一日看起来仿佛寻常。
接下来一段日子,珈喜过得恍恍惚惚,只记得一件又一件瓷器砸碎的清脆。
阿耶和阿娘僵持着。直到庙堂上定下了奉迎佛骨的日子,唐家西苑才算是清净了片刻。随着佛堂的声声撞钟,大伯父迁升户部侍郎的消息传遍了长安。从小小的地方副使直接做了京官,故去庐阳郡公的旧友忽而又多了起来,一齐来崇德坊唐家贺喜。
这几年唐大老爷在江西和福建两地做得不少,提携他做副使的是东海郡公蒋慎之,蒋公也为他这回述职做了打点,皇甫家的帖子就是蒋公亲手交给他的。原本的打算也是更进一步,只是谁也没想过直接摘了户部的桃子。
天大的喜事砸下来,唐大老爷也是愣了半日,倒是王宝华镇定自若,立在堂前层层下令,置办采买游刃有余。
东苑热闹,西苑就不能幸免。唐三老爷平日里处置家中庶务,大兄的升迁叫他忽然也忙了起来。陆氏却异常平静了下来,一如刘姑所说,没有佐证,空口白牙,唐家的人都装作耳聋眼瞎,结果也只是敷衍了事。
去岁的事重演,陆氏将自己关了起来,整日里在静笃斋闭门垂泪。
珈喜和明珍被送到了东苑,珈喜在积善堂,明珍原本是要去王家私塾里念书,但近日事忙,就先安置在九阳斋。
明珍哭了好几回,扯着嗓子被下人抱走了。
珈喜也想抱着阿弟安慰他,却落了空。一向严肃的大伯父,摸着她的后脑勺,乖孩子,往后就在东苑里住下,有我与你大伯母看顾着,你和小郎定能长安无忧,平顺喜乐。
珈喜点头,躺在阿婆的怀里。自打白妈妈回来,阿婆渐渐恢复了精神。她听着大伯父叮嘱阿婆,往后她的吃穿用度都记在大房的账上。
唐二郎凑过来,嘴角咧得不成样子,戳着珈喜的脸颊。唐六郎只是远远地看她,眼里晦暗不明,将手中的佛珠又念了一圈。
家里人都露出会意的笑,又是一团和气的样子了。只是珈喜看了一圈,没瞧见阿耶和阿娘。她半是失落半是庆幸,这样团圆欢乐的日子,阿耶和阿娘凑在一起,怕是又要摔东西了。
“今夜里好好休息,明儿给你搬院子。”大伯母丢下一句话,领着麝烟离开了。
珈喜还住在积善堂的侧屋,夜里翻来覆去。她从窗户爬了出去,高塌下的丫鬟们睡得正沉。
月圆之夜,繁星点点。
珈喜一抬头,墙头上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趴在墙边,“六哥哥。”
唐六郎原本打算就此回去,却是兄妹之间的心有灵犀,将她叫出了屋子。
他翻过墙头,将她抱起来,借着院子里的树,几步爬上了屋顶。瓦片轻响,唐六郎半躺着,见她只穿着里衣,“冷吗?”
珈喜摇头,她心绪低落,不如方才在积善堂的天真烂漫,“你怎么没哭呢?”
唐六郎想,那时候她要是露出半分不乐意,他一定将她从这东苑抢回西苑去。
她想了一会儿,“二哥笑了,阿婆也笑呢,大家都在笑啊——只有阿弟哭了,小孩子才哭。”珈喜觉着在东苑也好,夜里不必躲在被子里睡,白日里不必捂住阿弟的眼睛和耳朵。
他虽然知晓西苑的争执,可是隐隐觉着大房对阿喜不怀好意,私心觉得珈喜养在西苑更好。
“咱们的小阿喜,什么时候长大了?”
他只是打趣。
“大概是从上回进皇城的时候……”珈喜脑海中的影子越来越多,也逐渐清晰,“六哥哥,我在梦里长大了。”离开了刘姑,她再没有和谁说过自己做了什么梦。
唐六郎摇头,只当她说得孩子话。
“二哥哥的吉日要到了,”近日王宝华除了赴宴之外,最要紧得就是唐二郎的终身大事。“不晓得陆家阿姊还记不记得我。”阿婆说在洛阳的时候,陆家阿姊还抱过她。“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阿姊……”
自从去岁香积寺,唐六郎再没听她提过赭娘了。
对于赭娘,六郎所知不深,虽有些听闻却也没有记在心上,还是阿喜为此梦魇,六郎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竟然就这么悄悄没了。但两人相识不长,见面也不多,倒是二郎为此很是伤怀了一阵,拉着他吃酒。
那日阿娘的话言犹在耳,与阿耶争执的时候,也不断提起以前阿姊如何。
这一岁中,经历了那些梦和宫中的事体,她渐渐明白,阿姊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陆家阿姊在洛阳的时候,常常来家中做客,与阿姊过从甚密,彼此交心。那时候,她尚且年幼,等到记事了阿姊已经出嫁,便是归家几回,也只是匆匆见过。闺中的阿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家祖辈居于山南西道的通州,陆家阿翁出身贫寒,“一生苦学酬身世,终得佳名播帝畿”,在御史台经营多年终于做了中丞,算是御史台的二把手。
陆家阿姊的父亲是陆中丞的次子,早年求学时几经辗转,终于还是受了父亲的庇荫,入御史台做了殿中御史。陆阿翁升迁中丞那一年,得罪了人,那人使了手段将陆中丞的次子远调去东都留守。
陆家阿姊是家中五娘,因为是幼女,跟随着父母在洛阳长大,不久前返回长安,准备婚事。
四月二十一,宜嫁娶、祈福、安床、祭祀。
这两月唐家是双喜临门。唐大老爷升迁,唐家二郎君娶亲,崇德坊唐家车马流水,宾客盈门。
正门前唱礼的小厮正喜气洋洋地唱和礼单,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瘦高的美髯公,着绯红圆领袍衫,脚踩皂靴。
中书省侍郎,清河崔家的崔风。
小厮眼睛一亮,叫人赶紧去请老爷。唐大老爷和几位同僚一齐出来,喜不自胜。他们家虽说有王家这层关系,但王家经过奉天之难渐渐式微,清河崔家能登门,直叫唐家蓬荜生辉。
崔风向唐大老爷道贺,送了贺礼,高头大马上的唐家二郎向他抱手行礼。
神色清明,胸怀坦荡,举手投足间颇具侠风。
倒是个好儿郎。崔风在心中暗叹。
昏礼,红男绿女,去花却扇,同牢合卺,引入青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