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枕》阿弥利

39、第三十九章

　　元顺英站在廊下，举着托盘，他刚刚被殿下给赶了出来。他盯着托盘上的药粉，有些晃神。
　　一个小黄门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看，是他近来亲近的干儿子赵九和。赵九和接过托盘，问他，昨夜里殿中伺候的宫人要如何处置。他皱紧了眉头，又想起那双血红色的眼，还有架在脖子上的刀——若不是康罗云及时赶到，又给他出了主意，他今日也要任人鱼肉。
　　“这事还是要问问殿下的意思。”元顺英声音透出几分担忧，赵九和看出来了，他慌忙劝慰道，“干爹让儿子去尚仪局请金雀的时候，殿下不也没说什么，殿下到底也是想着干爹的，不忍心拂了干爹的好意。眼下这唐家娘子也见了，不就是殿下要轻拿轻放吗？干爹不必过于烦扰了，这趟走过去了，干爹必有福气在后头等着。”
　　因着上回他那个养弟弟在香积寺里给他闯了祸事，被殿下就地正法了，元顺英整顿了身边的宫人，如今留下的亲近人，除了乖顺就是乖顺，哪怕稍微蠢笨一些，他想着也不打紧，不过就是多费心调教些日子，若是心思太活就怕戳殿下的后脊梁。
　　但是赵九和今日这番话说出来，让元顺英有些后悔，这孩子显然要被他给教傻了，全身十个心眼儿都被堵上了。他一脸嫌弃地看着赵九和，摸了摸干儿子的后脑勺，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九和，你啊，还有得学呢——”
　　“走，跟着干爹，仔细看着干爹，说不准什么时候你就要顶在干爹前头，你还要再机灵一些，干爹还指望你给我送终呢。”
　　赵九和迎合着，弯腰举着托盘，跟在元顺英的身后，穿过前殿，到了内殿门外。几个宫人为两人推开了门，一阵冷风从屋子里窜了出来。赵九和忍不住地缩着脖子，主子的屋子比他下人的寮房还要冷，他盯着干爹的后背，干爹却没有半点反应，进了屋子就跪在湿冷的地上行礼。他在地上膝行，将手上的托盘举过头顶，干爹接过托盘，奉给殿下。
　　座下，忽然传出了几声细微的抽泣声音。赵九和到底没有忍住，偷偷瞟了一眼，是那位唐家小女娘，半个身子都埋进了金雀的怀里，在哭。
　　那小女娘也看了他一眼，哭得更狠了。
　　金雀也觉察到了赵九和的视线，她立时捂住了唐家女郎的眼睛，在李垣面前，将方才在掖庭的遭遇说了一遍，“殿下，奴虽然没有看得清楚完全，但那位掖庭里的公公，确是欺负了女郎。女郎还年幼无知，认不得人——”金雀瞧了一眼赵九和，她仔细斟酌着说道，“所以，见公公着宫服，才引得方才的伤心事。请殿下许奴带女郎下去敷上药粉。”
　　只是金雀刚刚有了起身的动作，唐家女郎就拉下了她的衣袖，“不走——阿喜不走——”金雀担忧唐家女郎会惹怒殿下，若是日后追究起来，怕是要治一个大不敬之罪，但这都是因为唐家女郎在宫中糟了旁人暗算才会如此，女郎已经这么可怜了，再被治罪才叫冤枉。金雀年岁不大，在宫中的时日也不长，若不是家中有些手段，她也不会早早做了女官，少了许多折磨摧折，但也正因如此，金雀很有一些执拗的劲头在身上。
　　她用了些巧劲儿，搂过唐家女郎，就要抱起来。阿喜发现了她的意图，猛地推了她一把，从金雀的腿边跑开，飞快窜到了李垣的榻脚，连元顺英都没有反应过来，赵九和倒是伸出手要去抓人，但阿喜抓住了殿下的衣衫，他是怎么也不敢碰的，只能又把手缩了回来。
　　李垣扶着木枕挺直身子，他能感觉到身边蜷缩成一团的女娃娃，还在发抖。
　　他刚张开口却先咳了几声，雪白的脸侧泛起红色，干裂的嘴唇慢慢撕开一个口子，从中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你们——退到屏风后去——”李垣抬手拍了拍元顺英。
　　他的肩，瘦削如刀锋，说出的话却十分温和。
　　元顺英无奈，只能带着赵九和跪在了屏风后头。看不见人，阿喜才慢慢止住了哭泣，抬头去看浮屠，她一张原本就圆润的脸，又是巴掌印又是泪水，红肿的更加圆润了。
　　连日来消沉的人，见着这张喜庆的脸，心头忽然就轻了一些。
　　阿喜却很是不开心，她好不容易又见到了浮屠，可是浮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了？一点也不金灿灿了！如今阿喜的心情就像是她那回和二哥一起去捞鱼，结果辛苦了一天捞起来的鱼被二哥给一脚踩死了，那般开心又失望的复杂心情，真是让阿喜想要再哭一会儿。
　　“浮屠——你怎么变难看了啊！”
　　……
　　殿中一片寂静。
　　什么？！这唐家女郎怎么敢——放肆！
　　屏风后的赵九和死死地拉住干爹，不让他违背殿下的命令冲出来。
　　就算这些日子殿下消瘦了些许，消沉了些许，仪态放纵了些许，可他元顺英也敢拍着胸膛说他们家殿下还是那个姿容绝世、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便是连沈家和萧家那几个以容貌闻名遐迩的美郎君也绝对比不上。莫非康罗云骗了他，这女郎哪里是治病良方，分明就是黄泉路上的牛马啊！
　　“大——”元顺英几乎要喊出来的，被赵九和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李垣仿佛没有理会屏风后那零碎的骚动，他低垂着头，望着身边抹泪的女孩子，思索着什么，他眼下的阴影更重了，脸颊瘦削如刀锋，带着青色的胡茬。“这样不好吗？”
　　唐阿喜含着泪抬头，那一双眼睛如同干涸的枯井，阿喜曾经在某一处荒败的院子里遇见过，她往那枯井里探出头，深不见底的黑暗连射进去的阳光都尽数吞没，那时阿喜就想，若是有人不小心掉了进去，是不是连求救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以，她很害怕会掉进去。
　　她禁不住哇哇叫着，“不好！浮屠这样不好——”
　　小孩子说不出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她就是知道，对她好的浮屠不应该有这样一双可怕的眼睛。
　　李垣笑了，阿喜也开心了，“这样才好，我阿娘说浮屠笑了就会给人赐福。”虽然昨夜的梦，不太像赐福给她，但是如今阿喜被打得晕乎，还只记得她要浮屠笑起来，阿喜也才会有福气。
　　这是什么走向？
　　殿下竟然没有生气？
　　殿下竟然还对着僭越的罪人笑了。
　　元顺英吓愣了神，他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唐家女郎这样僭越，殿下都没有动怒，难不成这真的是菩萨牵成的缘分吗？他一时不知道是该马上跪地谢菩萨，还是暗地里咒骂这是哪个神仙不长眼，既然要给殿下赐个良缘，怎么就牵了一个娃娃呀——他们家殿下难不成还要等这个奶娃娃长大，这可要等到猴年马月啊？但——或许也不要紧，广陵郡王前些日子还纳了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呢，皇家原本就不会忌讳这些规矩，而且对圣君来说，只要是殿下开口，那什么样的女子不能进到府中？到底还是要殿下中意才好，要是殿下真的有这个打算，那他元顺英自然也不能拖殿下的后腿——要让唐家小姐做个符合六殿下身份的女郎，为六殿下绵延子孙后代——
　　李垣倒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眼，让元顺英连几十年后都给他打算好了。他今日见唐家女郎，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昨夜里他几乎在混沌中，差点失手斩杀元顺英等人。这几个人为了保命，将唐家人推出来挡在前面。前几次他缓和心绪，都只是正巧有唐家小姐在场，这才让元顺英等人都误会了。
　　自己的内官有多少手段，他都是知晓的，所以今日他见到元顺英召来了尚仪局的金雀，就明白了这几个人的小算盘。
　　若是之前的李垣，即便不会仗毙几个人，也要做一番惩戒。但上元节之后，他每次看到自己的双手，都能够感觉到滚烫的热血还粘黏在一起。他明白了这皇室都是尸骨累累才能攀登而上，他也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一具枯骨，这人上人的滋味他已经尝过，却让他憎恶，每每想起都要梦到那晚的诀别。
　　所以，他不要再做那主宰他人生死、让人双股颤栗的刽子手。
　　他见了唐家小姐，以此为契机缓和心绪，能让所有人安心，是皆大欢喜。
　　“你不愿意走，坐在这里，是要自己敷药吗？”李垣将托盘上的药粉丢给她。
　　阿喜打开了药瓶，闻了闻，皱起了鼻子。
　　“不好闻。阿喜要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