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霜月凛凛,拂晓既至。
长安内外,宫中和佛寺扣醒晓钟,一齐长鸣,声震全城。
“咚——咚——咚——”钟声震动残雪,从枝头散落。
寒风催树木,严霜结兰亭。
官道上行人零落,一辆骡车悠扬兽铃飘过。骡车青白围盖,两三个健仆围拥前后。
窗几推开,一位妇人探出头来唤人,梳着圆锥髻,单插银梳蓖,圆领夹衣,对襟宽袍。
一名健仆两三步跟上骡车,窗缝中漏出的热风让他的脸颊又痒又痛,却不敢去抓,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唤了声刘姑。
“大攀,咱们快些,晌午上头进香的多,若是被堵路上,见不到法师就麻烦了。”
“晓得了……”大攀点头,佝偻着凑近车窗,小心问:“阿姑,女郎如今可好些了?”
“去前头盯着,少打听!”刘姑瞬间变成一只要吃人的母大虫,大攀登时蔫下了头,赶紧跑远了。她犹自不解气的扫射车下仆从,“女郎屋里头的,谁敢嚼一句舌根,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
审视的目光皴巡下,仆人唯诺应是,打着哆嗦。
“娘娘~”一道软糯的童音打破了僵局,“娘娘~阿喜想要浮屠”
仆从们纷纷抬头,人影一晃,就见刘姑钻进了骡车,那热风一股一扬,原本如刀的寒风,更像要钻到人的骨头缝里,仆人们纷纷哈出寒气,挤成一团,却不敢靠近骡车取暖。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妇人在骡车里压细了嗓子,“女郎小声些,马上就到香积寺,不好乱说话,不然菩萨要不高兴。”
刘姑将八岁的女童抱在怀里,女童裹着白狐裘,刘姑如同抱着一个白糯米团子,烫的人心肝都软和了。
“可是,可是之前阿秭给了阿娘金尊浮屠,阿娘很高兴,阿喜也想要阿娘高兴,娘娘你帮帮阿喜好不好~”
唐家的三夫人陆氏是二嫁妇,头婚与贺兰氏家郎君生了个女郎,闺名赭娘,嫁了皇甫家几月前难产没了。陆氏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无心打理内宅。
刘姑不欲惹得阿喜难过,扶着阿喜的簪花丫髻,借口道:“女郎见了菩萨,跪下好好磕头,菩萨大慈大悲,定会遂了女郎的心愿。”
“嗯!”小女郎人小好骗,用力点着小脑袋,笑得眼角弯弯,“阿喜乖乖磕头。”小家伙犹自觉得这话不够有决心,往前一扑,小胳膊紧紧搂住,贴在她的颈窝里,热乎乎的,像下了锅的汤圆,“娘娘,阿喜乖乖的。”
阿喜的乖巧让刘姑眼眶一热,想到三夫人日夜垂泪,唐家上下的虚伪,又禁不住担忧阿喜的前途,哽咽着:“女郎如今大了,日后在下人面前要做主子,‘娘娘’那样的儿戏话别再说了,若被拿去当话柄,是要被人笑话的。女郎要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只有咱们自家人心疼。”
刘姑早年流于江湖,家中蒙难,得陆氏庇护。刘姑看着阿喜长大,五岁时阿喜聋哑不药而愈,她喜极而泣,散了半身家财为菩萨塑金像。她待阿喜好,所以阿喜待她好。
时人称呼母亲多唤阿娘,也喊娘娘。阿喜人小但贪心,她唤母亲阿娘,称呼刘姑作娘娘,阿喜觉得自个儿比别家的女郎多一个娘亲,骄傲极了。
原本是纠正了的,好长一段时日,阿喜都规规矩矩地喊着阿姑。只是这两年赭娘出嫁、难产,三夫人和郎君夫妻失和,刘姑周旋于内外困窘,都忘记了那个还在努力长大的小阿喜。
阿喜梦魇了。
这些日子,都是刘姑抱着阿喜哄她入睡,所以阿喜故态复萌、恃宠而骄,刘姑又不忍心说教规矩,大半时候都被她蒙混过关。
“阿喜不会了,不在其他人跟前喊了。”小女郎眼睛一眨一眨的,蹭着刘姑的脸颊。
刘姑满意点点头。
“那阿喜这么乖,娘娘能给阿喜买个最大最好看的浮屠吗?”
“就依着女郎。”
“嘻嘻,阿喜最喜欢娘娘了!”
路程太长,骡车上暖和,怕阿喜嫌烦闷,刘姑又开了条窗缝。隔着川河,是远山上数座直插入云的舍利塔,寺庙堂殿的峥嵘轮廓在云影下若隐若现,前后楼台鳞次栉比,盛大却古朴,地僻而林清。
刘姑带着阿喜,被四位健仆簇拥着进庙,大攀牵走了骡车。
白玉长阶之上,山门殿恢弘气派,映衬朝阳,仿若佛光流转,远入三十三天。
庙里进香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半僧人在做早课,还未受戒的小沙弥们挑桶洒水,遇到了刘姑等人皆道了声佛号。有个瘦小的小沙弥从后面走出来,行礼问道:“可是唐家善人?”
刘姑观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麻衣僧袍,生了几处冻疮,青涩稚嫩,眼神澄澈。
“正是,”刘姑向沙弥回了礼,“慧介法师是在正殿做早课?”
小沙弥显得有些仓皇,摇了摇头,“小僧明心,法师在接待一位施主,之前嘱咐小僧,若是善人到了,让小僧先引善人们去进香。”刘姑点点头,对着小沙弥安慰道:“既然法师有事,我们就先等等,劳烦小师傅了。”
二人口中的慧介法师,是昔年善道大士的弟子,香积寺的堂主,年轻时走过西域丝绸旧道,学识渊博,精通梵语,常年主持寺中译经。机缘巧合与唐明寿相交,这位唐家小六郎于译经上颇有心得,二人常坐禅辩佛。因此唐家善人年年来此参加法会,都是慧介法师亲自讲经。
今次却格外不同,这瘦弱的小沙弥看着面生,既非寺中知客僧,也并非是慧介法师的旧人。
走过山门,一路拜到大雄宝殿。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壁画上的八大金刚怒目而视,生动形象,殿檐下悬挂匾额,上书“大雄宝殿”。
一行人进了大殿,僧人们齐诵佛经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小阿喜站在殿前,抬起头,仔细端详上头站着最高的浮屠金像。正中心,厚重的龛台上供奉着最大的阿弥陀佛,头上金色宝盖,左右是菩萨和力士,宫灯璀璨,法器精致。
阿喜私心里最想要上头坐着的那个,那尊阿弥陀佛像似乎在对着她笑,又似乎在冲她发脾气,那般端肃又亲近,让她特别想抱回家,可她又犯了难,这样大的金像,该怎么搬到她小小的骡车里呢。
阿喜跟着刘姑跪在蒲团上,规矩磕了头,嘴里叽里咕噜的念“浮屠啊,浮屠啊,你要是和阿喜一样会跳会跑,阿喜就能把你牵走了。菩萨菩萨,求求菩萨,让浮屠跟阿喜回家吧~”,念完后又行礼。阿喜将自己的愿望告诉了每一个她不认识的菩萨,期望有一位是大慈大悲,赐阿喜一个活浮屠。
出了大雄宝殿,刘姑将阿喜揽在怀里,将狐裘又裹紧了,“快晌午了,女郎等会儿去用斋食,咱们过了午再去问法师请佛像。”
阿喜乖巧的点头。
这时,刘姑却看到了人群中的大攀,他看起来十分着急,额头上斗大的汗珠往下砸。“大攀,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看着骡车吗?”
大殿前头人头攒动,寻了个人少的树下,刘姑拉住了大攀。
身高马大的男人忽然低下了头,讷讷道:“阿姑,骡车……骡车没了。”
“什么?!”
“阿姑,本来是好好的,后来……我就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就没瞧见咱们骡车,我问了一圈,都说没见着。”大攀支支吾吾说出了原委,事情却是有些荒唐,好好的骡车竟然在寺庙里丢了。
“你!你有没有问骡车旁的小师傅们?他们若是见了,定不会诓骗你的。”
“问了,我都问了,阿姑,都说……他们都说没看见咱们骡车去哪里了,怎么办呐,阿姑。”
一旁的仆从也是心急火燎,纷纷说道:“不如先让腿脚快的人家去,报给府里的人,也好再送一辆骡车来。”“要不我陪着大攀在附近哪里再找找,这光天化日,还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还有贼吧。”“你说的也不是,便是菩萨家里又如何,这寺庙里竟然也有盗贼,估摸着这贼早就逃之夭夭了,哪里还能找着,还不如赶紧回府里。”
一直跟在刘姑身旁的僧人明心稚嫩的面皮如涨红的馒头,一直在摆手。
“如今诸事不明,还是不要信口胡说。”刘姑扫视了一眼下人,思索一番,安慰明心道:“明心小师傅不要误会,唐府对寺中上下都十分敬重,万万不会诋毁庙门。这些下人不懂规矩,我在此给小师傅赔礼了。”
“施主快起来。”
“小师傅请受这礼,”刘姑撒开了阿喜,郑重一拜,“骡车不值当银钱,不过骡车要是丢了,回程却有些艰难,若是可以,能否请小师傅借唐府一辆寺里的骡车,明日我亲自归还给寺里。”
“出借骡车杂事还要问过寺里师兄,施主不如先去用斋饭,小僧这就去替施主问问。”
“那就有劳小师傅了。”
两人行了礼,刘姑又低声向大攀嘱咐什么。还没等明心动身,忽然听到从碑廊方向传出一阵喧闹,众人看到一位比丘匆忙跑出来,青色僧袍上沾染着点点血迹,形状仓皇,众人都惊呆了,“师兄,怎么了,发生何事?”
青衣比丘面带愧色,“有位施主撞到了碑上,与身后的施主起了口角,慧诚师傅去劝导两位施主,却让人打了。”
“啊?!”
慧诚法师是寺中后堂,引导众僧修学,他生性舒阔,虽年逾花甲却身体强健,每日都早起洒扫做功,常常会被人误认为刚受戒的比丘。
“明心师弟,你速去禀告堂主,我们将师傅送到西寮房。”
“嗯,嗯,好!”明心十分激动,紧紧攥着拳头,立刻就向宝殿外头跑去。
“呀!!”喧闹声越来越远,刘姑却惊叫一声,原地转了一个圈,头上的银梳蓖都歪了,“女郎呢?阿喜呢?!”
一众颜色里,晃眼的白糯米团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