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鹜塘

3、第三夜

　　穆哲一直在优优的家里寻找着那架飞机的下落，可他几乎把优优家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什么都没找见。他也逐字逐句的将优优的日记读了个遍，然而除了明优那个小话痨流水账一样的每日记事，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了。
　　当天夜里，穆哲照旧坐在优优的床上，等他出现。
　　还是三点过一分钟的时候，幽灵一样的优优出现在了房间里。这次他没有停留在原地，反而大步向外走了出去。
　　穆哲一下想起来了优优日记里提到过的，20日那晚他在夜里十二点之后还要出门去某处的事。穆哲连忙跟在优优身后，等着看他到底走向哪里。
　　优优脚步匆忙，手指半握着，好像在手里抓着什么东西。穆哲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向小镇的边缘走去。
　　穆哲试着和明优说话，也试着阻止他的脚步，可那个影子一样的优优丝毫不为他的行动所动。穆哲感觉自己的眼皮火辣辣的难受，几乎有种落泪的冲动。他这几日的焦急、担忧和不解，在这个不会对他回应的优优面前，都变成了深深的悲意。
　　优优到底怎么了？这个每天深夜都会出现的优优又是什么？
　　穆哲心里甚至涌出某种绝望的念头。不管优优现在去了哪里，哪怕他们余生都无法再相逢，穆哲都期望着他能好好的。只要他还平安的生活在哪里，就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晚的优优虽然在穆哲面前停留了很久，可他最终还是在某一处消失了。
　　穆哲站在优优消失不见的地方，向四周看去，这才发现优优带他来到了哪里。他在一条道路转为爬上山坡的台阶路的尽头。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是神庙，沿着石阶向上，就能走到大榕神的树荫下。
　　穆哲和明优所生活的这个小镇，名字叫榕川。榕川镇以山崖边生长的一株千年榕树而出名。本地人偶尔会亲昵的唤它榕千岁，大部分时候都敬畏的称呼它为大榕神。
　　大榕神树干雄壮，有数个成年人合抱粗。大榕神树冠如盖，繁茂的延伸出数米之遥。大榕神所在的山坡，方圆一里内的青草，不必人修整，四季均只有寸高，终日碧绿，不枯不萎。
　　大榕神有灵，榕川人每逢婚丧嫁娶或有重要的事需要抉择，必要于大榕神前许愿卜卦。大榕神总能引领它的信徒们走在最顺遂的路上。大榕神悯人，成全信徒们每一分微小的善愿，每一年慕名前来和愿成还愿的外乡人都不计其数。
　　久而久之，榕川流传下了一份榕神录，记载了大榕神指引的何所为何所不为。榕神录团结邻里，稳定家族，教人友善，育人美德。榕川人奉榕神录为圭臬，感激大榕神为他们带来的祥和和安乐。
　　穆哲对大榕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生在榕川，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人都信仰大榕神。大榕神于他而言就像是四季更迭阴晴雨雪一样的东西，可以成为大大小小的仪式，也可以漫不经心的忽视，普通又自然的融入在他所成长的环境里，成为他和所有人的习惯。
　　他自己从未感受到过大榕神带来的与他人之间的紧密联系，但他确实的看到了榕川人在明优失去母亲之后对他的关照。
　　明优并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他和他爸爸原本都算是外乡人。他们一家是在他妈妈病逝前才搬回榕川的。明优的妈妈生于榕川，长于榕川，和榕川的其他所有人都一样，虔诚的信仰着大榕神。所以当她知道自己因为病重时日无多之后，便选择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幼子回到了故乡，把自己的灵魂和□□都留在了这个地方。
　　那一年明优才六岁。自那之后，明优和他的爸爸就没离开过这里。
　　穆哲知道明优也和他妈妈一样，相信着大榕神的神力。他有心想顺着优优的指引去大榕神脚下一探究竟，最终还是因为此处没有灯光，他自己又没有准备能够照明的东西而作罢。

　　天亮之后，穆哲再一次来到了这里。他顺着平缓的石阶向上，一直走到了大榕神的树荫之下。巨大的树荫下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许愿用的木牌和刻刀。已经被人许下的愿望在树枝上挂的满满当当，丝毫没有压弯枝头，而是带着好事将成的气势平直的伸展着。
　　穆哲猜不出来优优这次是在指引着他什么？是和这树上的木牌相关的？还是山坡下面的神庙里有些什么？
　　穆哲看着头顶成百上千个木牌，想要把自己当成优优，去想他夜里来到此处，能做些什么。然而就算他再怎么熟悉明优，毕竟也不是他。
　　正在穆哲盯着大榕神思索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榕川的大祭司一步步的走到了穆哲的近前。穆哲对大祭司点了点头，问了声好。
　　大祭司微笑着看着他，说：“我记得几年前，你们这些孩子才一丁点大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榕千岁下，说每个人的愿望。其他的孩子都说了自己想要什么，只有你，你说没有愿望，也不想许。呵，想起来真是令人怀念啊。”
　　穆哲几乎快要想不起来这件事了。他只朦胧的记得每个周末的祭祷结束，祭司们会带着他们这些小孩一起学习关于大榕神和榕神录的课业。一群叽叽喳喳的儿童们团团坐在大榕神的树荫之下，七嘴八舌的说自己的愿望，有人想要成绩好，有人想要父母身体健康，唯独穆哲那时脑子空空，什么都想不到，又固执的不想随便的说些什么敷衍过去。大祭司当时也没有为难他，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穆哲长大之后连祭祷都很少参加，早就忘了关于大榕神的课业了，他只能略显无知的问：“大祭司，来这里许愿的人，不管许下什么样的愿望，大榕神都能实现吗？”
　　大祭司对他的善忘并不恼火，他摇了摇头，说：“人们许下的愿望，不是都能得到大榕神庇佑的。愿望有好有坏，有为己的有利他的。如果有人许得是违背法理伦常的恶愿，榕千岁就会拒绝他的愿望。还有的，则是因为超出了大榕神的能力。像是妄图逆转生死，要所爱的人死而复生这样的愿望，大榕神也无法帮人实现。”
　　“那么……”穆哲正要开口接着问些什么，忽然，树上缀满的许愿木牌掉下来了一个，当啷一声落在了桌上。
　　大祭司双掌合十，带着欣慰的祝贺说：“愿成。”然后他把木牌轻轻捡起来，端详着上面的字，说了句：“是段好姻缘。”
　　穆哲看着大祭司把刻了两个名字的木牌收进了口袋里，继而对他解释说：“掉下来的木牌我们都会替人收好，等到许愿人下次前来还愿的时候，再归还给他们。”
　　穆哲问：“是大榕神实现谁的愿望了吗？”
　　大祭司说：“榕千岁并不是实现人们的愿望，他只是庇佑着人们在努力的过程中一帆风顺。所以你看，我们头顶还有那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有些便是许下愿望的人自己改变了心意，不再在意了，不再努力了，他们的愿望就永远留在了这里。”
　　穆哲抬头去看，头顶一串又一串的愿望简直密密麻麻，人们活在世上，原来有这么多想要的东西，这么多想要达成的吗？愿望原来是这样密不透风压着人透不过气的东西。
　　大祭司想到什么，忽然笑着说：“今天还只是普通的一天，等到你们升学考试的录取通知下达的那天，榕千岁下面简直像下雨了一样。”
　　穆哲并没有认真听他讲关于升学考试的话，他盯着头顶的树枝，指着一段焦黑的枝叶问大祭司：“为什么这里的树枝像是被火烧过？”
　　不只是那一处，有几段树枝上都有如同被火焰环绕着烧灼过的痕迹，但是焦黑的地方丝毫不影响末端的枝叶继续郁郁葱葱。如果不是仔细看的话，这些焦黑就要淹没在一串串的愿望里了。
　　大祭司说：“那就是有人执意要挂上恶愿的痕迹，榕千岁会自己解开那些被他拒绝的恶愿。”
　　接着，大祭司转移了话题，他对穆哲说：“对了，你是过来许愿的。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了。不过你要记得早点下山，现在应该是你留在学校里的时间吧？不要让你的老师和家人们为你担心。”
　　穆哲逃课的事情被大祭司发现，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去别的大人面前揭穿穆哲的意思。穆哲看着大祭司下了山坡。他回头望了望头顶繁茂的枝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明优，就是在大榕神的树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