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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第 1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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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信这个?”
“只是替亲人画的,明日是浴佛节。”
“有意义么?”
“有人告诉我,绽放的莲花代表清净,不被烦恼和世俗所染,观世音菩萨能让人心中的莲花永不枯萎。”那人给毛笔蘸墨,头也不抬道:“可惜我和你一样,并不相信这些。”
沾了金粉的狼毫笔尖在宣纸上细细描绘,低垂的眼眸,含笑的嘴唇,朴素而安详的面部轮廓逐渐浮现于纸上。
“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还有人给你说这些?”
“有啊……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遥远的声音,仿佛水波般荡开。那声音仿佛是内心隐秘之处一层一层堆积的黑暗,终于有一天,破旧的门被打开,一道光线透进来,陈旧的回忆再次浮现。
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再次心照不宣的相聚于教坊□□的隔间。聊以慰藉的寒暄闲聊,并不知根知底的关切,有时数月只得匆匆一见。不知来处,不知归处,正如拂过树梢的轻风,在记忆里留下极浅的的印记。
而那样寡淡的回忆,却是他往日经年时光里,难得的一点安慰。
“怎么又来书库?”
“……”
“哑巴了?”
“……”
“喂喂,有听到我在说话吗?”
“……跟弱智聊久了可是会变傻的。”
“你这家伙,说话跟刀子似的扎人。你爹娘呢?”
“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们真该死。”
“……不准这么说!”
回应的却是充满戾气的笑声,“喂,既然他们不要你,你也别再想念他们。所有抛弃你的、离开你的人,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谁要听你的鬼话,假如有一天你离开我了,我也要让你见鬼去吗?”
“当然了。思念是很折磨人的事情,所以,对那些狠心离我们而去的人,就不要再留有念想了。”
“至少明天,你还会来吧?”
“一定会的。”
“……谢谢你。”
“你讨厌他们吗?”
“谁?”
“教坊里的,所有逼你做那些你不愿意的事情的人。”
“讨厌又怎样。”
“如果你不乐意,那就用自己的力量,让那些不好的东西都消失。既然这个世道不是自己死就是别人死,那就让别人统统去死好了。明明做错事的是他们,你又何必纠结苦苦承受呢?”
“……”
很多时候,很多话都是不经意间侵入脑海的。而不知不觉间,他竟也逐渐接受了这些歪曲的观点。
“这个书是我无意间得到的,一般人可看不懂的。”
“很好懂啊,可能是我小时候背过药典的缘故吧……”
“不止这些,想学左传吗?还有兵法,这都是中原人的东西,很有意思。”
“学这些有什么用?”
“可以用这些方法教训那些蠢猪。”
“你……为什么教我这些?”
“看你投缘。”
“好久不见啊,又在等我?”
“少自作多情了,我在这里晒月亮而已。”
“好啊,那我们一起晒月亮吧,据说可以长头发呢……”
一切进展的都是那样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有了一个知心朋友,又莫名其妙的失去了仅有的朋友。在一个寻常的等待见面的日子里,忽然被告知,那个小厮悄无声息的死了。因为办事不力,打碎了客人的琉璃杯,被教坊的人乱棍打死了。
就像一棵草被拔掉一样,就像一只蚂蚁被踩死一样,就这么死了。
那件事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一切祸患的导火索。在那之后,一个可怕的想法像野火一样在他心底燃烧蔓延。压抑已久的仇恨,仿佛燃到极致的白热,无声无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逐渐膨胀。
他改变主意,答应了那老头子的提议,开始把所有精力放在研制火药上。有人在教坊外负责实施他的猜想,老头子负责传递信息,联络两端。那些日子其实非常单调难捱,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仇恨这把刀上,整个人都好像行尸走肉一般支撑着。
结果,结果?
结果到头来告诉他,这些人都是假的,那些温馨单纯的回忆,只是为了欺骗他而演的一场戏。
既然如此,这些年又在为什么坚持?这样苟活于世的日子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
冰冷的潮水扑面而来。
楚玉离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双手抓着身后的铁制围栏,用力仰着头,牙关紧咬着,嘴唇都咬破了,却并不感觉到疼痛。脑中嗡嗡直响,巨大的情绪麻木了他的感官,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甜腥的血顺着舌根沿着喉咙往体内流。
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往下拽,四肢软了下来,后脊贴着铁栏往下滑,一寸寸沉入冰冷的水中。
起伏的暗潮托起了四散的湿发。那样刺骨的冰凉,浸没了他的喉咙,他的嘴角,他的眉眼。
如果尽量爬起来,还能勉强探出水外呼一口气。但他觉得疲惫万分,只想就此停下,永远的沉睡下去。他不想再强逼自己去面对灰蒙蒙的现实,面对那些扑朔迷离的算计与人心,这一切让他感到无比厌倦。
就在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忽然间,他感觉身体被什么人拉出了水面。有人在用力的拍打他的面颊,急声呼唤他。
就在洪水汹涌而至,几乎要淹没一切的时候,沈穆在漩涡中紧紧抓住了水中的那只手,用力将他拖出深渊。
“玉离,玉离!睁开眼睛看看我……”
沈穆感觉到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聚焦在了自己身上,立刻高声呼唤,那双眸子却已经没有了回应,片刻后缓缓阖上。
暗潮汹涌上涨,地底传来沉闷的嗡鸣,仿佛将有一大群惊惹的巨兽朝山洞里狂奔而来。
水已经没过脖颈,楚玉离的头颅无力的垂着,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
那一刻沈穆感觉到一阵彻骨的惊慌,仿佛从山顶垂直跌入谷底的那一瞬间,心脏的颤抖,仿佛整个魂魄都快要丢失的那种惊恐惧。
“别闭眼,睁开眼睛看看我!有人来了,会得救的,别闭眼……”
沈穆将他抱到地势较高处,迅速替他处理伤口,扯下衣服绑紧他身上的伤口,然后将他背起来,在甬道间摸索着寻找出路。他原也算久经沙场,什么样艰难的场面没见识过,此刻浑身却在不由自主的发抖。
楚玉离伏在他肩头,极轻微的撑开眼皮,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你……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老天保佑!幸亏我在这儿!”沈穆急声道:“别睡,我背你出去。睁开眼看看我,别睡过去。”
剧痛接连不断地从侧肋袭来,仿佛肺腑都被搅成了烂泥,几乎使人晕厥过去。楚玉离伏在他肩头,低低笑了一声。
“真是……让人讨厌啊……某些人长着一张嘴就是为了编鬼话来骗人……等我死了,一定……”
“别这么乌鸦嘴!”沈穆不停地拍打他的脸颊,想让他提起一点精神:“跟我聊会儿天好吗?两年没见了,上次我去找你,你也不搭腔。现在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你这两年在做什么?都去了哪里?每天过得开心吗?跟我讲讲好吗?”
楚玉离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开心。”
他倚靠在肩头,还在滴水的长发披了满身,红色的坠子随着脚步在黑暗中起伏摇晃。
“开心就好。哦对了,我帮你把耶律希痛揍了一顿,他那张脸估计已经肿成猪头了,改天带你欣赏一下好不好?”
“好啊……”
“你听着,裴茗他们估计就在山外,早晚能找着我们。在这之前你得一直醒着,好不好?”
楚玉离感觉非常疲倦,但他还是用力撑开了眼帘。他轻轻嗯了一声,思绪却飘了很远,自顾自喃喃说:
“你知道吗……来这么些年……他们一直在利用我……我……我不该听他的鬼话……搞那些害人的东西……我只是不甘心,好像不恨点什么……就没办法活下去……”
“……有件事我骗了你,两年前在京城,不是我凑巧找到了先帝炼丹的硝石……跟硝石种类没有关系……只是提纯的工艺问题……如果掌握了技术,在任何地方都能生产这种东西……我不知道他们已经造了多少火药……如果应用到战场上……那种可怕的东西……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早点……”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非常低,只是开阖着嘴唇,内容也颠三倒四,含糊不清。
“别这么说。没关系,火药也不是万能的,总会想到办法的。再坚持一下,”沈穆用肩膀颠了他一下,“我记得一直往西走有个竖井,再坚持一会好不好?”
楚玉离没有回应,很久后才开口,“沈穆……”
“嗯?”
“我跟耶律希的事……你是不是,早都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样?”沈穆愣了一下,忽然感觉有一股无名火窜上来,“那些东西根本没有人在乎!没有什么事比自己幸福健康更重要!你是傻子吗?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那些混蛋吗?!”
楚玉离低低的摇着头,却没有反驳。
其实李金章说的没错,他这个人本质上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他的心里积攒了太多怨恨,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丑陋的本心,才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他想用自己的方法强行扭正是非对错,他愤世嫉俗,总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欠他似的,他谁也不相信,也没有谁相信他自己。
在两年多的忧郁、压抑和长久的精神黑暗中,他的大脑经常会崩溃,想要逃避,闪现各种回忆和幻觉,犹如转瞬即逝的火焰。他发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对鸦片上瘾,那是身体本能的渴求麻痹的结果。理智的绳索将他长久的遏制在崩溃的悬崖边,但这绳索在日复一日的牵拉下越来越细,终于不堪重负,已经到了断裂的时候了。他想是时候停歇,让一切火焰熄灭,不必再维持这种难捱的僵持了。
这些话他没法对旁人说。只能不停地摇头,神经质地重复一些疯话。
“……我啊……我就是傻子,有什么办法?……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走吧!走吧……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别再管我……别再管我……别再管我……”
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嘴角不停地涌出鲜血,沈穆慌张地用衣袖擦去,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再说这种胡话我真的忍不住要揍你了!”他感到火冒三丈,“我不管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自生自灭吗?你能不能睁开眼好好看看,有多少人关心你的死活,把自己封闭到死就觉得痛快了吗??!”
四周越来越昏暗,长长的洞道就像是巨兽的食道,在这种地方摸索前行,很容易被巨大的茫目和恐惧所笼罩。背上的人迟迟没有动静,沈穆知道那样重的伤势实在撑不了多久,而前方依旧漆黑一片,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出口。
洪水不停的上涨,他挑捡着地势高的方向走,四周的甬道大多坍塌,早已辨别不出任何方向。洞壁挂满了冰棱般的钟乳石,周遭漆黑寂静,只剩下脚步踏进水里的急促响声。
冷汗顺着额头一滴滴淌下。
出口,出口到底在哪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感到肩头那点温热的气息越来越淡,只好不停地唤他:
“玉离?你还醒着么?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道貌岸然的说教你,你怎样发脾气都可以,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然而这时候,沈穆再怎么用力拍打他,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他看见楚玉离失焦的眸子静静停在他身上,瞳孔里的光亮却一点点散去了。那双眼睛像琉璃一样冰凉,也许是最近几年吸过鸦片的缘故,茶色的瞳孔像做梦似的闪烁不定。
他看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阖,几乎微不可闻的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只感觉一直乖顺地搭在肩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
那只手很白很瘦,青色的血管一根根的微凸出来,触感冰冷,几乎没有一点温度了。
沈穆已经记不得那一刻自己是什么感觉了。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背着他走了多远,在暗流遍布、随时有可能坍塌的矿洞里,在令人绝望的,漆黑一片的地底,好像永远也找不到希望的方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年轻的生命如沙漏里的流沙般一点点消逝。透过这沙漏,他窥见了自己潜意识里最隐秘的情愫。
直到冰凉湿润的风扑面而来——终于,他看见前方,有道道白光,从尚未封死的竖井里透进来。
不远处的山体外,隐约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正费力的用工具凿开被碎石掩埋的出口——那是裴茗带着手下在山体外搜寻营救。
在冷飕飕、黑幽幽、湿乎乎的甬道里,他看见远处那一点亮光。透过那个亮光,他看见更远处的山脉,经久不散的浓烟如乌云般遮蔽了大片天空,暴雨中的太阳那样微弱,只留一个朦胧的光晕,仿佛随时会被浇灭。